那个戴金色蝴蝶结的楚迎被黄蜜等问完话,招呼了一辆黄包车往河边去。上了渡船仍旧心神不宁的样子。摆渡的渔夫问道,“妹子坐稳点,小心掉下去。”楚迎笑了一笑,“谢谢你的提醒。”渔夫道,“不过掉下去也不要紧,你脑袋戴的花这么显眼,我一捞就把你捞上来了,绝对不会看错。”舱内他夫人骂道,“又乱说话了!”楚迎只笑道,“我会小心的。”沿着渔夫的眼神看过去,后面船头坐了几个人,假装说话,用手托着脸,拿余光瞟他。
楚迎到了河东果真找了个人少的巷子,将头上的蝴蝶结摘了下来,想一想放在沿街的一个窗台上。又将上衣脱下来反穿了,跟在一个提着便桶的女人身后出了巷子,还故意与那女人搭话。他身上衣服是缎面的,颜色鲜亮,为了舒适不磨脖子,里子用的是老棉布,还是没用化学染料的,看着便灰扑扑。那巷子窄窄的只有两个出口,几个盯梢的分两头守住。看见那个明晃晃的蝴蝶结又窜了出来,只是戴着它的妹子换了一个贫家女,矮个子,瘦削身材,和楚迎分明不是一个人。这才知道上当了。回头再看,巷子里空空的一个人没有。
楚迎又转了几圈,悄悄来到周南女中的教职工宿舍外,轻轻敲响了一扇门。开门的见是他,笑道,“你怎么来了。”将他请进了屋。楚迎道,“贺先生,你和我们系的应师兄是大学同学。他出事了!今天长沙站来人找他了!”贺贲给他倒了一杯水,“什么事,坐下慢慢说。”透过窗帘和窗户的缝朝外面看了一眼。
楚迎道,“应师兄失踪好些日子了,后来有人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认尸广告,就报告了。今天长沙站的黄蜜带着人来,将我们所有认识应师兄的都叫去问话。我只说应师兄平时没有特别要好的人,又乱说了一家咖啡店的名字——”贺贲点头道,“你说得很好,谢谢你。是哪一家咖啡店?”楚迎道,“是省里面的王部长的小姨子开的,我们系有个同学和他们家是亲戚。我想着总归没有证据,王部长又极惧内,让黄蜜白吃一个瘪也好。”
贺贲点头道,“谢谢你——黄蜜要是查得细,说不定正要来找我,看见你在这里不好。天色也黑了,我送你回去。”将楚迎送上黄包车,说好“到家后给我来电话。”
见黄包车远去了,贺贲转身要回宿舍,却看见墙根那里立着一个穿灰布旗袍的女人,拿着一本书在树下看,下巴和脖颈有一道折,一缕头发搭在脸颊旁。贺贲唤了一声,“颖之。”
陶颖之抬起头,静静地一笑,“看书看到有趣的地方,本来想找你说说的。”他看见楚迎来了。
贺贲道,“你来得正好,我拜托你一件事情。我出去一趟,一会儿楚迎打电话到传达室,你替我接好不好。”颖之道,“他问起来我怎么说?”贺贲道,“就说我不方便听电话,要他早点休息。”见颖之没有拒绝,小跑着走了。
颖之皱眉道,“不方便——我说出来不是更不方便?”又不乱猜贺贲的心思,他平时看着也是个老实人的样子。楚迎打电话来时只得说他去上厕所了。
贺贲摸到糕点铺外,隔着一条街看见黄蜜他们开车过去,只得假意买烟,眼睛往那边瞟。卖烟的女孩子笑道,“先生来买糕点吗?那家铺子前几天就关门了,老板小二都不见了。下午来了一个军统的女军官,硬是将门砸开,包了一大包糕点走。想来他们家的东西很好吃,可惜我是没口福。”
贺贲听说人提前走了,心情大好,摸出一张大钞给那女孩子,“你等着,人人都吃得起糕点的日子马上就要来了。”那女孩子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不知道什么时候来。”贺贲指了指地上一个土包包,“等过路人把这里踏平了,我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贺贲远远见得黄蜜带人进了糕点铺,其中一个十分风流俊朗的年轻军官背了一个大箱子。半小时左右他们走了,并没有人留下讯息。贺贲又去城里转了几圈,见他所认识的几个点都没有特别的记号,整个长沙城静静的。
回到宿舍院门口,天已经黑透了。一个细瘦的身影轻轻伫立在如意门外,灯从上面照下来,像嵌在相框里的一张油画。陶颖之见是贺贲来了,轻轻推开门,“等你一阵了。我怕锁了门,你回来不方便。”贺贲道,“我刚才——”颖之道,“不用解释。你平安就好。”他这样说,贺贲心中一暖。颖之宽慰自己,他只是怕他怀疑秘密泄露要杀他灭口——假如有秘密的话。此时他并不承认他是在牵挂他。
黄蜜问钟师,“本来一块绿豆糕而已,倒不见得一定是有联系,路过顺手去买了一点也有可能。他连夜关门逃跑了,就一定有鬼。我问你,假如钱宪是共谍,糕点铺的人走了,不会没有留眼线在那里。他们见到钱宪带人去搜查,还会继续信任钱宪吗?”钟师道,“他们不信任的好像只有我。钱宪背的黑锅还不太多。”黄蜜笑道,“不要紧。等消灭了xx,谁还管他们信任不信任你,到时候我给你报大功。”钟师心里道,“等你有命活到那个时候再说。”面上只是苦笑。原来黄蜜之意竟然不在抓人,而在削弱组织对钱宪的信任。
刘芳如来报,“有人在君山路发传单。”黄蜜戴上帽子,对钟师笑道,“你立功的时候来了。”
原来是几个大学生。一个男生站在小板凳上做演讲,两个面目清秀的女学生在发传单。他们见黄蜜带人来了,并不畏惧,那男生仍在喊道,“越南民主共和国独立了!中国难道要落后于越南吗?越南人民选择了真正为人民服务的越南xxx,为什么我们还要继续麻木下去!乡亲们,看看我们现在过的日子罢!就像秦宝黛歌里唱的,八年的抗战胜利了,新的生活正来到。为什么做工的没工作,种田的还是吃不饱。生病了没有地方治,饿死也没有地方倒。这样的生活没盼头,这样的日子真难熬!——”秦宝黛此歌极红,许多百姓跟着唱了起来,“我们的中国那么大,我们的家却这么小。这社会把我们的命夺去,当官的养肥了腰包。榨干了我们的血汗,他们穿着洋装欢笑。这样的生活没盼头,这样的日子怎么熬!”直唱完整首,乌泱泱一片红着眼睛看着黄蜜。
黄蜜问道,“是xxx派你们来的吗?”其中一个女学生大喝道,“不是xxx派我们来的,是我们自愿来的!我们要让人民看到自己的处境,要让人民做出最好的选择!”
黄蜜道,“你们知道这样是要坐牢的吗?”另一个女生冷笑一声,“我们发表演说,帮助人民表达意愿。假如这样就要坐牢,我们不怕!”
黄蜜道,“你们是希望建立一个xxxzz的新中国吗?”那个男生道,“对!我们就是要建立一个xxxx的新中国!”
黄蜜道,“你们明知道要坐牢,连半分酬劳也不要,自动来帮xxx做宣传。xxx在哪里?你坐牢了他们会救你吗?他们执政了会给你官做,会给你饭吃吗?xxx许诺了你们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有许诺你们?”那男生双眼如炬盯着黄蜜,“xxx许诺的不是我个人,他们是向四万万同胞们许诺,许诺一个新中国!”
黄蜜笑了笑,“我老家有一个天理教,发动教众不吃饭捐钱给他们建庙宇,供养他们的教主。并许诺他们死后登上天堂,享受无尽的快活。”群众中就有许多在交头接耳,“……连面都不敢露……”“……还说什么带领人民,把学生伢子推在前面……”“可惜了……考个大学不容易……”明明是他们拿着枪,反而显得那些学生是强盗。
黄蜜道,“他们受了xxx的蛊惑,大家听了便散了罢,不要往心里去。要是想替人当枪使,先想想自己家里的孩子。他们许愿的新zg不是留给你们的孩子的。”要钟师和刘芳如驱散人群。
黄蜜带人拜访《麓山评论》。素恒见是黄蜜,笑道,“黄站长怎么有空来了。素素近来表现不错罢?我见他总在湖大晃,好像不怎么去站里工作。黄站长要好好管束他。”黄蜜笑道,“这么大的人了,都读到了博士,怎么好再要别人管束?”拿出一份《麓山评论》给素恒,“刚才有人聚众闹事,我看围观的人都拿着这个,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来上面印了一份“时事详谈”的广告,写明当天下午在某处共论时事,邀请广大市民积极参与云云。正是方才学生演说的地方。
素恒笑道,“是我们报纸为了扩大影响做的一个活动。但是下午四点便结束了,要说是刚才——”用眼睛看向钟师,钟师道,“七点左右。”素恒道,“我们收拾完回到报社,也才不到五点半。后来去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黄蜜见素恒装得无辜,笑道,“看来王主编不知情。去了几个湖大的学生,在发表反动演说。”指着墙上一张相片,“好像就是这三个人。”素恒道,“这是几个学生,上月实习结束的时候和我们报社的人拍的。”
黄蜜道,“原来是实习生。”并不为难素恒,也不去抓学生,竟然就没了动静。第二天在日报上登告示,说“扰乱秩序鼓动群众□□的乃是湖大学生,《麓山评论》主编王素恒表示与报社无关,乱纪学生为报社实习生,早已期满离开。望广大市民多加警惕,认清现实”云云。刘芳如看着报纸好笑,“是他亲口说的。早上报纸印出来,现在是下午,‘是实习生’都成了长沙城的流行语了。真个把王素恒的懦弱无能,写了个一干二净。”
黄蜜笑道,“这倒是个好机会,王素恒的上线一定要申饬他。于是可以把王素恒的上线牵出来,也坐实了王素恒的xx身份。”
刘芳如不解其意,黄蜜道,“他闹出这个事情,把黑锅推给学生,在长沙城失了民心,上面不会来责问?他不需要解释?我听说他们xxx很喜欢搞批评与自我批评那一套。咱们只要听好报社的电话,不管是他们打入还是打出的,总能抓到和报社接头的人。”
他们在岳麓山山脚租了间民房作临时办公室,此时白棠带领几个译电科女同志在监听电话。黄蜜也戴了个大耳机。高铁行扮成脚夫在外保卫。白棠亦笑道,“连胡校长都打电话到报社了,说他不能保护好湖大的学生,不把场地租给他。”刘芳如道,“报社的房子是从湖大租的?”黄蜜道,“整座岳麓山都是湖大的。”刘芳如又问,“那我们这里——”黄蜜道,“我们从省政府拿的——胡校长虽然架子大,省里的面子还是要给。”
有个译电科的新人,有意要在黄蜜面前露脸,故意道,“等我们听到《麓山评论》与xxx联络的电话就有了证据,到时候胡庶华也保不住他们。正好狠狠下一下胡庶华的面子。”白棠皱了皱眉,袁梦娇与刘芳如都摇了摇头,程慧更是假意问道,“胡校长不是党国的元老么,为何竟然要下胡校长的面子?”
那人这才猛地想起,这译电科有一多半都是湖大的毕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