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君才听了几句,恍然失手落了听筒,才怔了这么一瞬,便往外跑去。匆匆到了站里,并没有几个人在。说是大家都下乡去查学生社团了,黄蜜已经带了人去,都说不知道在哪里。素君跑到江边那个黑白格子大衣的女人接头的地方,他记得那附近有一个车站。电话里说是围剿游击队的时候出事。张队长说他们在城北。素君找到那车站的停靠点中,城北的是在新康乡,便包了一只车往新康乡去。若张队长乘别的车在别处车站下车,再走过来接头,素君便找错地方了。他一时情急没有想到别的办法。
颠簸一路,素君几次想跳下车去给上面发密电问游击队那边的情况——站里危险,他可以混进湖大的实验室。然而那样一来,他等于是出卖组织。素君一惊,眼前一亮:他被站里一个电话就骗得要去找游击队,差点还暴露了他们的电台,这些莫不都是黄蜜试探他的计谋!于是又略放宽了心:那么李景仁必不是像电话里说的“受了重伤”。只是他表面上与真心里都关心李景仁,样子一定要做的。
忽然大巴车猛地一顿,司机回头说道,“前面路不好走,下车有牛车可以雇。”素君与那架牛车的试探了几句,“有一位张大姐,前几天才进城了一趟。”“还有个青年人和他一起的,他是我表弟,好像是与这个大姐在谈朋友。”那车夫要是游击队的耳目,必然会有所察觉,即便不告知他情况,说不定也会通知到张队长。那车夫要是黄蜜的眼线,素君也只说是被绑架的时候从他们言谈里打探出来的即可。
奈何那车夫一问三不知,素君只得作罢。到了新康乡转了一圈,去找百姓打听。素君虽然生得秀气,此时有些焦急,面色便不太好,又有乡民认得他是那天和黄蜜一起抓人的,开始只说“不知道”,后来便斜着眼睛看他,不说话了。素君乘着牛车辗转了好几个村子,天色渐渐暗了,他又一天没吃东西,便有些虚弱。那驾车的也劝他,“不如明天再来。”
素君哭道,“我朋友在这里,受了伤——我找不到他——”那驾车的问道,“你找谁?”素君道,“我找游击队的张队长。”那驾车的道,“你朋友是游击队的?”素君只胡乱点头,“是。”
那驾车的道,“你莫骗我,游击队的都是乡里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你朋友要是游击队的,那些老乡怎么都不给你开门?你莫不是出来打游击队的罢。”赶了车子便要回去。素君喊道,“我和张队长是朋友——我——”追了过去,那驾车的只不理他。
素君听到有车子过来,回头一看,黄蜜他们来了。刘芳如驾车停在素君旁边,“转了一圈没有找到游击队,倒找到了张队长的朋友。”素君道,“我——我骗他的——不然他不跟我说实话。”车后面还跟了十几个人。黄蜜也在。
刘芳如摇下车窗,伸出头笑着看素君,“怎么正好我听说这里的游击队长正是姓张。”素君道,“我跟乡民说话的时候套出来的。”他此刻坚信李景仁不是真的受伤,黄蜜这一群人都只是来抓他的。刘芳如笑得那样轻松,怎么像是真的打起来了!心里慌得砰砰乱跳,却不是担心他自己。他死了不要紧,张队长万一教他暴露了——忽然附近传来几声枪响,素君吓得尖叫,又忙捂住嘴巴。
黄蜜拉着枪栓下了车,对素君道,“你先在老乡家里避一避,□□不会伤你。”刘芳如等也跟着下了车。素君死活要跟在黄蜜身后,黄蜜道,“回来报信的只说遇到游击队,交了手,李景仁只受了轻伤。你不要太着急了。已经和附近的驻军联系,只要我们释放信号,他们即刻就会出动。”素君道,“为什么他们现在不过来——”黄蜜道,“他们现在是能不动就不动——这些我以后再和你说。”
循着声音走了一些弯路,找到交火处时天已经透黑了。一个伤兵道,“李科长冲到前面去了——”素君想起李景仁昨天的表现,忽然觉得是有诀别的意味,对黄蜜哭道,“站长不该怀疑他的,让他现在为了证明——”便也要往前面冲。黄蜜好歹拉住了他,“你别去添乱。”递了一把枪给素君——上次那把已经收回去了,“上好保险了,只要扣动扳机就可以了,知道吗。”见素君点头,这才带人往山上找去,“我见到他一定将他带回来见你。”又吩咐众人,“声音都小一点,不要惊动了游击队。”
黄蜜找到李景仁时,李景仁浑身是血躺在一堆乱石旁边。正要安排人做急救,一个人斜刺里蹿出来,扑到李景仁身上无声地哭,边哭边从包里掏出纱布往李景仁身上乱包。黄蜜见是素君,皱了皱眉,“你怎么跟来了。”派两个人把李景仁送下去。
黄蜜见素君哀极之下还能克制,不至于哭得惊天动地暴露他们的所在,对他的心疼又多了几分,轻声道,“你和李景仁下山,我看他身上这么处多血,倒不像都是他的。游击队员也走不远,我带人追过去给他报仇。”素君跟着那两个人下了山。
哪知那两人将李景仁抬下山便要折返回去,说是黄蜜的命令,要他们不要耽误,跟上大部队。素君哭道,“你们不送他去城里治伤——他会死的——”那两个人亦道,“违抗黄蜜的命令也是死。你给我们一条活路罢。”狠心扒开素君的手上山去。
素君顾不得追那两人,蹲下身检查李景仁的伤口,已经都不流血了。他在红十字会学过急救,刚才虽然在黄蜜面前藏拙,故意包的乱糟糟的,实则也都护住了伤口。素君蹲在李景仁身侧,将李景仁的背靠到他的背上,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圈住李景仁的胳膊,将李景仁勉强背了起来,一步一沉地往他们停车的地方走。李景仁身量较素君高,双脚拖在地上,划出两道歪歪斜斜的印子。
走到黄蜜的车前,素君流了一身的汗,双手都在发抖。他知道黄蜜在监视也都顾不得了,将李景仁扶上副驾便自己开车往城里去。将来追究他放走张队长的事他要赖不掉就赖不掉,生死都有李景仁在一起。张队长有枪,又有自己的队伍,不至于被他连累。
刘芳如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看向黄蜜。黄蜜也回头望着素君他们开走的方向,脸上不知道是悲是怒。
李景仁虽不再流血了,但也没有醒过来。乡下没有路灯,素君不敢大意,只看着前面,哭道,“李景仁,你听得到吗?你醒过来好不好——李景仁——你要活下来——”双手双肩因为脱力仍在颤抖,只勉强抠住方向盘,一遍一遍喊他。那边始终没有声音。
素君心里一阵阵剜痛,再开不动车,停在路中间,伏在方向盘上痛哭起来。熬过了抗日战争,在军统站里也没有出事,却死在了自己的同志手下,还是他救出去的,还说以后要报答他——他要早点让李景仁离开就好了。又想起李景仁是为了他才来的长沙站,更哭得不能自胜:我宁可你在别处活着,也不愿你在我身边死掉。天色黑沉,荒野里只有两只车灯亮着,像是孤魂野鬼。
忽然觉得头发被扯了一下,素君猛一回头,李景仁轻轻睁了睁眼,一只手还绞着素君的头发。见素君看向他,轻轻动了动嘴角。素君骂道,“我都哭成这样了,你还笑——”喂李景仁喝了些水,又一刻不停往前开去。李景仁张嘴想要说话,始终没有力气。素君每隔几秒都要看一眼他,看着他的眼睛还亮晶晶地带着希望心里才安宁。李景仁对他轻轻摇了摇头,挤出两个字来,“……看路……”
素君道,“你嫌我车技不好——我告诉你,在美国的时候,我是我们系出了名的开车小能手,电机系前面有一个大坡,好多人开上去都要熄火,我从来不会——我……李景仁,你活下来,你活下来好不好……”他故意要说些有趣的逗李景仁笑,终究忍不住,只能大声哭喊。李景仁咧了咧嘴,又笑了一笑,轻轻哼起了一支曲子——又好像是外文的歌,素君并听不太清,心里倒是渐渐安稳了。
素君扭头道,“你省着点力气罢——”却见李景仁已经闭上了眼睛。素君吓一跳,又哭道,“马上要到了——李景仁——”李景仁又扯了扯素君的头发,闭着眼睛哼着那首歌,像是自己在哄自己睡觉。他仿佛睡得很深很熟,素君怎么都叫不醒他,只有那支幽幽的曲子,带着他的鼻息。轻得像微风细雨,落在身上都不觉得,可地上分明有了印子。
知道他活着素君便安心了,加足马力往最近的医院开去。他流了这么多血,小诊所救不了他。
在医院门口停下,素君一个趔趄,正要下车,一缕头发还在李景仁手里。素君将他的手拿开,哭道,“马上就好了——”这一路上他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待素君跑到副驾驶座那一边准备拖他下来时,只看见李景仁带着一身的血,往驾驶座那边爬去,素君给他包扎的地方都散开了,一汩一汩的鲜血还在往外面流。素君见有值班护士跑了过来,只大声喊道,“快来救人——”他见医生和护士都围了过来,天地间的影子都打了旋。模模糊糊看见李景仁被抬进医院,素君“吧嗒”倒在了地上。
素君醒来的时候躺在病床上。他要起来,被黄蜜按在床上,“李景仁还在观察,你不能过去。”素君哭道,“他——”黄蜜道,“医生说没有大碍。”素君见白棠钱宪都没有在,知道黄蜜有想法,一时只得装哭。
黄蜜安抚了素君几句,刘芳如拿了早餐过来给素君。素君心里一凉,竟然都过了一夜了。白棠他们这么久了没来看他,难道是出事了。黄蜜笑道,“我昨晚上打退了游击队就直接来医院找你了,还没有回站里。”素君犹自惊疑,只装作惊忧过度。他担心因为自己的暴露让白棠也被捕,又不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