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蜜见时机已到,问道,“你们的昆曲社和诗社,有什么乡下来的同学没有?”素君梗着脖子,眼睛只看着前面,想也不想便回道,“没有。乡下来的同学都参加□□的集会去了,向来不参加我们的——我只是听他们传,我自己一点也不知道□□那些事。”黄蜜笑道,“我知道你是好的——就这样慢慢开,这个路口我们右转。你慢慢地,贴着路牙转,小心不要碾上去——”话音未落,素君果然将右轮碾了上去,前轮刚砸回地上,后轮又压了上去,“咣当”一下再回到地上。素君轻声道,“我好像听到车子哪里在响——”黄蜜安慰道,“无妨,下一个路口你再右拐,稍稍晚一点拐。”
素君便画了一个大弧,将将贴着那边路上停在另一个方向的车子的前灯转了过来。惊魂未定之时,又听黄蜜问道,“他除了你,还有哪些要好的朋友?”素君随口说了几个名字,“……比我们小一届的……高中一起读的……棋社的同学……棋社后来他没去了,要好的就这一个……”黄蜜一一记住。素君说完才猛地回过神,“黄站长——他们都是好人,我……”黄蜜点头道,“我知道,我也是怕有人利用月亭的身份。毕竟他有钱秘书长和钱宪的关系。”
次日刘芳如领了名单带人去查,下午汇报时一个人也没有带回来。“都是家里有人的……见一面也难,别说讯问了。”黄蜜道,“你不用直接去他们家,你先悄悄观察他们,看他们定时与哪些人来往密切,再往那些人身上找。他们行动颇受限制,必不会直接参与。”见刘芳如似有所悟,叹道,“你是我的特别助理,论理是不离开我的。我单独给你一个任务去做,也是想锻炼你。你多用点心,前后好好想一想——这个站里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了。”
钟师审那些抓来的人,带了一个刑讯科的人。乡民东拉西扯,因读书少,没文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十分费劲才能勉强听懂。那科员皱着眉,“这怎么交差好。说审不出来罢,还有通共的嫌疑。”钟师笑道,“你没有听出来?”那人问他,“你听出来了?”钟师只将口供盖上,“我去汇报,你不用担心。下次我教你。”那人知道头功抢不去了,只得悻悻然。
钟师向黄蜜报告,“他们晚上会有人在江边碰头。”黄蜜问道,“知道是什么人?”钟师道,“并没有说。我只知道游击队的混进了城,要跟城里的联系。请长沙站的同志多配合。”黄蜜笑道,“你到底怎么跟他们联系的,我竟然半点也不知道?不会抓来的人中真有□□罢。”钟师道,“要是有就好了,他们就会怀疑是那人泄露的,怀疑不到我身上。”黄蜜道,“你放心,我怎么会不保护你呢?我吩咐奖赏审讯科的,就说是审出来的。”
钟师苦笑道,“我是审讯科科长,即便□□只当作是审出来的,也该要记在我身上。”
“我知道你的心。你只要好好做,我不会亏待你,党国也不会亏待你的。下次抓了不要紧的人你再想办法营救出去,好让他们多信任你。”
下午李景仁带人出去,因是去江边,长沙城内,也并未遮掩。白棠便见得素君有些焦虑,“敢来城里的,必然少些忌惮,只怕带了枪。我怕他有危险——”非要去。又不好要钱宪陪同。也不要白棠陪同,“这是我的私事,不能拉你涉险。”白棠只交待素君,“你拉住李景仁,他少说少动,自然没有麻烦。”
素君到得江边,李景仁正靠在屋檐下,望着街对面的江堤。这一段水陆路相通,堤上视野开阔,是接头最好的地方。站里的人大多化妆成路人街贩,李景仁穿着西装的样子,素君倒认了一会子,“不像你了。”
李景仁笑道,“别动,你就站在那里。”走过去对素君笑道,“这路灯把你照得特别好看。”看了几眼,还是把素君拉到角落里,“这里安全一些。”将素君挡在身后。
素君问他,“西装哪里来的。”李景仁道,“刚到站里的时候买的,要求要有便装。”
素君道,“难怪味道不对。”李景仁道,“我每次穿过都洗的。”
素君笑道,“是放久了,有衣柜的味道,不是你身上的味道。你惯穿的衣服上面都是你的味道。”李景仁回头对素君笑道,“以为你不记得。”
那一笑都藏在路灯的阴影里,只有李景仁当时的味道素君还记得。素君道,“要一直能这样就好了。”李景仁道,“除非一直抓不到□□。”
素君道,“只要我们在一起,抓不到□□不好吗。”李景仁笑道,“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怎么都好。”
一个身穿白底黑色格子纹大衣的女人,正伏在栏杆上看水中的月亮。他右手上拿着一个金属小酒壶,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栏杆,口中唱着,“街头月,月如钩,弯弯地挂在柳梢头。街头月,月如钩,弯弯地挂在柳梢头。母女沦落沿街走,低弹缓唱唱到泪双流——”
他唱一阵子,转过身来,手臂倚在栏杆上,背对着江水,仰起头看天上的月亮。路灯照得他的嘴唇十分的暗,原本应当是艳丽的大红色口红。他穿一双黑身白头的细跟尖头高跟鞋,左腿屈起来,脚踏在栏杆上,仍一下一下替他嘴里唱着的歌打拍子。
这时一阵江风吹过,那个女人的大波浪头发像旗帜一样猎猎展开。他停住歌声,伸手去抚头发,不防脚下一歪,左脚的鞋子掉到地上,磕碰着跳了几下,到了栏杆外面。
他转身蹲下去够高跟鞋,够不到。站起来看着鞋子,歪着脑袋发愁,脸上仍是带着笑。一个正巧经过的男子,手在栏杆上一撑,轻轻巧巧跳到栏杆那边去。左手仍把着栏杆,右手将他的高跟鞋拾了回来。
那男子跃过栏杆,要将高跟鞋还给他。那女人收回下巴,轻轻一笑,飞起眼睛看那个男人,朝他伸了伸左脚。
那男人也是一笑,蹲下去替他穿上。待站起来,那女人笑着说了几句话,当是在道谢。两个人说得开心,那女人便挽上了那男人的臂弯。那男人也握住了他挽着他臂弯的手。两个人说说笑笑,往江水流过来的那边去了。
素君看得好笑,笑道,“原来还有这样子调情的。”见李景仁看得怔住了,忙问他,“你这是怎么了?被那个女人迷住了?”
李景仁摇摇头,道,“我估计他们有问题——你去那边将那个洋行门口看报纸的鸭舌帽叫过来,要他带人跟着我。”自己往那两个人消失的方向跑去。身影不时便隐没在路灯外。
素君等了约有一个钟头,看见站里的人从那边撤出来,纷纷上车回去。李景仁将车停在他身边,素君见仿佛没有抓人的样子,也不好问,只同他一起回站里。
黄蜜问道,“没有抓到人?”李景仁道,“发现两个可疑的。”便将江边见闻说了。黄蜜问素君道,“你怎么看?”素君道,“我觉得不像——现在风气开放,两个年轻人,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李景仁道,“我先以为他敲击栏杆的节奏有异,后来发现他的歌声不在调上,这才起了疑心。”素君笑道,“他每一下倒是都在拍子上的。若说唱歌不在调上的人可多,怎么偏疑他。”黄蜜又问道,“身上搜出什么了?”
李景仁道,“除了一些零钱,女的身上只有一支口红,一盒雪花膏,一把梳子,男的身上只有一方手帕——是男士用的。”黄蜜又问道,“附近有渔船没有?”
李景仁道,“没有。路人都是匆匆而去的,没有将他的歌听全的。”黄蜜便看着素君。
素君道,“每一句词都是对的,拍子也是对的,调子虽稍有点偏差,亦是人之常情。听全了的只有我们两个,可是我——我实在是听不出什么来——□□不都是些没文化的泥腿子吗,怎么会想得到用歌声接头?”便眼巴巴看着黄蜜。黄蜜笑了笑,拍拍素君的肩膀,道,“不用委屈。你听不出来,想必是没有什么。李景仁太多心。”
这时刘芳如敲门,黄蜜让他进来后,他取出几张x光片给众人看,说道,“这是那个女的全身的片子,这是那个男的的——这是骨骼,身上没有藏枪,也没有□□胶囊。王科长也说看不出异常。”
黄蜜接过片子细细地看,又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医学书,翻到人体构造的图片,一处处比对着。素君也凑过去帮他看。黄蜜在片子上指一处,他便在书中的图上指一处。剩下刘芳如和李景仁,一个看着黄蜜,一个看着素君,气氛尴尬暧昧。
看完后,黄蜜轻轻“嗯”了一声,将书收起,问刘芳如道,“没有对他们不礼貌罢?”刘芳如摇头道,“没有。”黄蜜又问道,“还在三号院?”刘芳如点头道,“安排了四个人值守。”
黄蜜点头道,“今天都辛苦了,大家回去休息。物证给钱宪,芳如你还是管我昨天交待你的事——高铁行在不在,让他去三号院值班。”
刘芳如出去叫高铁行,高铁行歇了一觉,顺路领了枪过来。他拖着□□,身上便带了杀气,素君猛一见到,有些害怕,往黄蜜那边躲了躲。黄蜜顺手将素君拦在了身后,“李景仁抓了两个人,你带两个人去替。他们抓人辛苦了,今晚上给他们休息,明天给你们放假。”按理,一个人抓的人,便一个人负责到底,只是黄蜜哪一个也不信,不敢让李景仁一个人办。
高铁行问道,“有相片没有?”黄蜜心知他是谨慎,怕被人调了包他也认不出,盈盈笑道,“就你细心。没有相片,我和素君陪你走一趟,他见了那人。”并不提李景仁的名字。
素君笑道,“谁说没有相片呢——这不是?”将桌上的x光片给高铁行看。黄蜜笑道,“这能看出什么来——”拉了素君要走,却见得高铁行神色有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