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桐苦笑了一下,“你去哪里?我又去哪里?”
“你是我日本认识的同学,家里原本也是中国的,父母辈去了日本做生意。因为反对侵华战争被除了日本国籍,特意回国来投靠我。”
白桐原本有些雀跃的心思又安静了,“可是,我是女孩子呀。”彭正宇在日本读的军校,没有女同学。
“那你就是我在日本认识的同学的妹妹——”
“然后呢……我一辈子寄住在你们家吗?”
“我不能骗你,我们家一定会再给我安排婚事。我会拒绝,会想办法说服我的父母,我保证我一定不会辜负你……”
白桐摇了摇头,“正宇酱,你肯回来看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我更愿意和姐姐们一起生活,因为我不想当你的同学,也并非是你同学的妹妹。我不想给你带来麻烦,不能让你承担我的生命的苦痛。我们还是相忘的好。我愿意在这里重新开始我的生活,做一个全新的我自己。”他背过身去,听见彭正宇叹了一声。
白桐回头笑了一笑,“正宇酱,我要走了,再次谢谢你回来看我。也谢谢你一路上的照顾。今后,请保重。”说完,对彭正宇深深鞠了一躬,“那个晴天娃娃我收到了,我会把它当作正宇酱,它会一直陪伴着我,正宇酱不介意罢。”
彭正宇将火车票硬塞到白桐手里,“晚上八点开,我在车站等你。”
白桐将车票放入怀中,“我会一辈子珍藏这张车票,正宇酱请不要错过火车。下次我们见面的时候,请都不要再哭了。”他噙着泪跑出了巷子,他怕再留下去自己就真的要跟彭正宇走了。可是他要保护一件比彭正宇更重要的东西,叫做“自己”。
彭正宇没有追过去。
晚上他在火车站等到了八点整。火车呜咽着开走,不知道哪里在放着星岛电台的歌,他在车厢里也能听到:故园潇潇,旧梦遥遥,寒钟切切,孤灯渺渺,回程漫漫,银汉迢迢。春一朝,秋一朝,悲一遭,喜一遭,惊一乎,惧一乎。最长忆是最难寻,最多恨是最多情。矜身无酒饮,何故总伤心?此地春寒。
那歌声幽幽飘到素君窗前,原来是游击队要派人进城与新交通站接头。他放下笔,下午白桐在他面前怎样哭的他还记得:白桐有白桐的原因,他有他的原因。不知道将来他和李景仁又是什么样子。
次日一早,还没有来得及将消息送出去,黄蜜便点了素君,“你也一起去锻炼锻炼。”正是去搜捕进城人员中的游击队员的。
李景仁带人在二门外集结,见素君跟在黄蜜身后出来,不由得一怔。黄蜜笑道,“我会保护好他的。”李景仁要跟上去,刘芳如拦在他们之间,“李科长,你带的是另一队呀。”
钱宪也问白棠为什么不让他和素君一起去,就在大办公楼北墙外的地上说话,旁边就是宿舍楼的园子。白棠只道,“往来的路上会有许多老弱妇孺,要是我们的同志见你与黄蜜一起为难女人,只怕对你会有怨气,将来影响到工作就更不好了。素君是个女的,看着又柔弱,有时候倒是比你方便得多。”钱宪笑道,“我长得好,女孩子都巴不得我去询问他们。”有人过来了。
高铁行转过月洞门才看见钱宪也在,又见得白棠在钱宪肩上打了一下,嘴里还骂着,“好不害臊!”两个人打闹着和他打了招呼。高铁行笑道,“前一阵子你们工作辛苦,现在闲了。”
白棠踮脚望着高铁行走到办公楼里,叹道,“他心里倒是也闲。”钱宪笑道,“一定是以为我也对马科长有企图,不敢与我争锋,心里一定是很爱马博士的。”白棠道,“他才不——”才察觉被钱宪套了话,想要打钱宪,又怕动静大了高铁行回头见到,于是低头叹道,“我怎么一遇到他就沉不住气了。”钱宪忙百般宽慰不提。
黄蜜在游击队活动范围一带进城的路上通通设了卡,说是防日本奸细,每个人都要检查证件,每台车都要搜。有人问黄蜜,“长官,日本人不是投降了吗?”刘芳如道,“他们并不甘心投降。前几天晚上的爆炸听到了没有?就是日本人搞的鬼。”那人嘟囔道,“不是说是受降仪式的庆典吗?”黄蜜问道,“谁说的?”那人知道说漏了嘴,便不再开口,被黄蜜扣在一边。
更有几个人见状便露出紧张的神色来,悉数被黄蜜扣下。素君正发愁间,来了一台大车。停车检查,下来的是十几岁的女中学生们,并一个女老师,是与黄蜜打过交道的陶颖之。
素君迎了上去,“好久不见,原来你也还在长沙!”陶颖之也拉着素君的手,“月亭说你回来了,还说会来昆曲社的活动,怎么你一直不得空。”素君道,“我现在——在长沙站工作,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得闲。”
黄蜜笑道,“陶先生好,陶先生最近工作和生活都还好罢。”陶颖之淡淡向黄蜜问了好,对素君笑道,“搜查完毕,我们也该回去了。”黄蜜问道,“这么多人一起出来,去哪里玩了呀。”颖之道,“去郊游。”黄蜜问道,“都是昆曲社的学生?”
颖之道,“是周南的学生。”黄蜜点头道,“是昆曲社出去活动罢。你看,没有洗干净,脸上的油彩都还在,脸会烂的——”掏出手帕替一个学生擦脸。那学生不敢动,挺着背脊在发抖,被颖之按住肩膀站稳。一边擦那学生一边哭,又不敢动。擦完脸,黄蜜的帕子被那学生的泪浸湿了。黄蜜犹记得之前那个死□□的口供,上面写明了有一个读书人,带着油彩,带着墨水。心中恨极他死得太不及时,不然也好当面认一认。
颖之轻轻一笑,“还不谢谢黄站长。”将那学生拢在身前。那学生牙齿都在打颤,强忍住说了声谢谢。
黄蜜笑道,“陶老师不如带学生唱一曲如何?我怕有那不会唱的,混在你们中间,且当游山玩水来了,那怎么好呢?”
素君向黄蜜道,“颖之是我读大学时候的同学。他素来清高刚正,绝对看不上□□那一套。”黄蜜道,“我知道。不过是想听一听。”颖之笑道,“黄站长喜欢昆曲,下次我们社有了活动,我给站长下帖子。”素君亦道,“一曲唱下来时间不短,怕漏掉了□□。”
黄蜜拉过素君到一边,轻声道,“正是这边人多了,□□看到了一定会来出头——这里是乡下,□□正是要利用这些农民的时候,绝不肯在此失了民心。等下你只看好了,必定有□□来冒头。”刘芳如端着枪在一旁,颖之脸色略有些白,轻声要学生们不必慌乱,“马上就回学校了。”他那次亲眼见到黄蜜随手便杀了一个人,并没有跟这些学生讲。
黄蜜只是笑盈盈的,“不必下次,就今天罢。”在旁边干净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像是真要听戏一般。颖之笑了一笑,劝学生们,“现在文明社会,唱戏也不是丢人的事。何况我们只自娱,黄站长是一雅客,我们小聚同欢罢了。”果真清了清嗓子。
素君只盼颖之随便糊弄黄蜜几句,唱完快走,千万不要引了□□过来才好。路过的乡民见一个标致清新的女先生,领着一群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被三个凶神恶煞的女军官为难,虽口不敢言,无声之中聚在一旁,隐隐有不服之势。有长在城里走动的,认得站里的小兵,打听来是黄阎王,都只在心里叹“造孽”。听到黄蜜只是请颖之唱戏,后来长沙便传出了黄蜜好女色的消息——正好他也三十许了而未成婚,皆是后话了。
颖之也不怯场,刚开口几句,“天步有乘除,仕路如反掌。豺狼盈帝里,笔剑须诛攘……”有人懂的,悄悄在一旁给人讲。乡民最重文化人,因此都不敢叫好,四下一时静了,反而显出颖之的声音。攀着树影,直上云天。
有人在外面问道,“是颖之吗?怎么跑到这里来起社了,也不叫我。”黄蜜回头对素君笑道,“来了。”却见素君面色发白,十分惊惶,再看那来人,居然是月亭。
月亭挽了钱母钱父,“天气好去乡下吃土鸡,去站里找你你不在,居然在这里见了。”向钱母钱父介绍颖之,“大学时候的同班同学,现在在周南教国文。”
钱母拉了颖之的手,“你有这么好的同学,怎么不请到家里来。”月亭笑道,“我本来要请的,怕你见了他,又有素君,越发不疼我了。”又对颖之道,“开学事情多,一直没好叫你出来,你倒是自己出来了。”
颖之笑道,“我又不是没了你就不会走路了。”月亭笑道,“那我看你是见了素君就走不动路了,还在路上就唱起来了——谁不知道你唱得好,偏在这里现。”颖之道,“是黄站长临时想听。”
黄蜜和钱父打过招呼,听月亭说来,也笑道,“平时见钱小姐来站里,十分端庄稳重,话也不多说一句的。今天在父母身边,才显出年轻女孩的活泼来。”月亭笑道,“是我哥哥交待我不要在站里乱说话。”又问黄蜜,“黄站长喜欢昆曲,下次我们起社,我给黄站长下贴子。”素君在黄蜜身后噗嗤一笑,“下了两个贴子了。”
送走颖之,月亭咂舌道,“不得了,居然是一个女学生开的车——看着好小,开那么熟练。”素君也赞了一声,“云章总说教你,你也不学。”又笑道,“我们黄站长汽车和摩托车都会开。”钱母道,“黄站长是军人,不同于你们。”问素君什么时候下班,“一起去吃土鸡。”素君笑道,“今天怕是不得空,月亭替我多吃点。”又说笑几句,月亭才一边挽了一个,上他们家车子走了。
方才说话间,放走了许多乡民,都没有细查。原本排到一旁有嫌疑的,也趁乱溜走几个。刘芳如抓了几个回来,“我刚才只盯着陶先生那里,这边疏漏了。”素君在心里叹了一声。
晚上回到站里,黄蜜问他,“月亭读书的时候,对哪些学生运动积极一些?妇女组织,还是工人集会?”
素君道,“从来没有。他家里管得严,性格虽然大方,但是他好雅,小时候骂人都写诗去骂。搞学生运动的多是些乡下来的——他并不十分看得上。平时除了昆曲社和诗社,也只是看电影和逛街。现在不见他有七年了,他比原先淡宁了许多,我想,他是不会参与到任何斗争中的。”黄蜜叹道,“刘芳如——你也看到了,偏偏脑子不顶用,会开车会用枪有什么用?站里我只想好好培养你。”素君道,“我怕担不起站长的信任。”
黄蜜笑道,“我先教你开车。我总说,脑子好的人,学什么都比别人快。”竟不再去问月亭的事。素君心中焦急,却不敢替他辩白。忧心忡忡随黄蜜上了车,才发现黄蜜居然让他坐在了驾驶座。“站长……我不会开车……我……”
黄蜜坐在素君旁边,笑道,“你别怕,你只要听我的来,绝对不会有事。你先试着开,实在开不动了,我在这边也能替你开。”说罢一只手搭上了方向盘,“我替你把住。”
素君抖抖索索发动了汽车,汽车突地一下,又不动了。黄蜜笑道,“打火的时候使劲一点。”握着素君的手教他。素君僵硬的躯壳整个架在方向盘上,黄蜜要他往两边看,他只转动眼珠子,脖子都拧不动一下。黄蜜笑道,“前面有我看着,你放松一些,看看后面有没有人来。”
好容易驶到车道上,正贴着一对依偎在一起的情侣边上走。那对情侣本想趁夜色偷欢,走得慢极,哪知那车竟是像跟紧他们一样,在旁边甩脱不掉。那男的狠狠瞪了车内一眼,发现是两个军装的人,只得搂了情人就地站住,眼见那车悠悠,幽幽,半天也开不过一个路口,心中急躁。
素君心中更加急躁,“路口要是来了车怎么办……”黄蜜道,“不用怕,别人见了我们会停的。”素君道,“今天开了这许久了,不如回去罢……”黄蜜点头道,“你在前面调个头我们就回去。”素君自将车子发动之后,右脚轻轻点在刹车上,左脚死死踩住离合,只求撞到人时能立马刹住,再不做它想,哪里有法子调头。想要靠边停下,原本一条车道,过了个路口变成两条,素君又不小心开到了中间的车道,右边不时有黄包车经过。素君又不敢换道,更不敢在路中停下,汗湿了一层衣服,已经悄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