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蜜想了一阵子,自饮一杯,道,“风雨如晦,折丹桂,留花不住怨花飞。”眼睛只看着素君。素君虽坐在他对面,但侧着头在与李景仁对视,黄蜜只看了个侧脸。他们眼神相对,不知道想起什么,李景仁勾起食指,刮了刮素君的鼻尖。明明都没有讲话,像是说了一整个故事。
刘芳如不忘使命,催白棠道,“素君和站长都说了,到你了。”
白棠叹了一声,道,“我心匪石,朝天子,莫待无花空折枝。”手中拿着酒杯,像是在把玩,并不喝。仿佛是醉了。倒是高铁行像是没有在听,却闷头连喝三杯酒。白棠轻轻笑了一下,微微侧过头,正对上黄蜜的眼。白棠朝素君的方向努了努嘴,黄蜜心里一叹。
回到站里,白棠没有睡,一个人站在宿舍楼的院子角落,身上略略泛着酒气。墙那边是办公楼,黄蜜整理了当天的文件也要回宿舍,刚穿过月洞门就看见白棠,笑着点了点头,“还不睡?”
“我怕站长找我有话说。”
“倒是有。见你的酒令行得好,原先只知道你是电机学博士,原来文才也是不俗。”
白棠笑道,“我也是受过高人指点的。不然怎么说得出站长的心事。”
黄蜜“哦”了一声,“我以为你说的你自己的心事。”
白棠“嗤”地笑了一声,“我与老高都未曾婚嫁,我要是真的想要他,我当面就和他说,能有什么顾虑?不至于这样遮遮掩掩,用些诗呀词的,还怕他听不懂。”
黄蜜记起酒席之上高铁行也确实不曾有所表示,心中的怀疑放下了大半,因笑道,“老高是个习武之人,确实不在文艺上见长。”
“我是说给站长听的。”
“我倒没有听懂。”
“站长这个令太难,除非心中带着一致的感情,不然连不出完整的意思。譬如素君与李景仁,因为星心相印,想到的都是诉衷情的句子。又譬如黄站长,我听出了无可奈何的意思。我自己要说,我没有什么衷情可以诉说,只能另找一份感情来寄托。正好受站长的提醒,我便对站长说了这么句。”
黄蜜笑道,“你不替你自己表白,却来关说我——”
白棠只笑道,“原来站长知道我是在关说。”
黄蜜哑然,他原本是想趁酒令太难,让他们不投入真情实感写不出来,得以窥见他们的心思。此时白棠却说是为了他说的:他自己也觉得,白棠如此磊落的一个人,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讲,要写一首歌去表白?却只有他自己,对素君的一番情意,竟是不能开口的。
白棠又道,“现在毕竟是新社会,黄站长之言行都是新时期妇女之楷模,难道不愿再开一时之风气?”
黄蜜叹道,“你也知道,你和老高都是未曾婚嫁,老高也没有个意中人……不然,就是千夫所指,我什么时候怕过?素君与李景仁那么要好,就像歌里唱的,度过了多少寂寞的春天,今天才伴在我的身边——谁忍心去拆散?”
……亦只能,待无花时空折枝。
月光刚好只照在白棠身上,他们两个像一个人在照镜子。只是一边在明一边在暗。
回到宿舍,白棠从窗子望过去,高铁行那里的灯已经暗了。他有时候很妒忌素君:虽然父母双亡,可毕竟锦衣玉食长到了十八岁,又有个那么好的男朋友。新中国一定会成立,他的人生有太多希望。而白棠他自己,除了信仰简直别无所有。
回想起席间高铁行的反应,也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没有,又知道不知道他的意思。难道他打算揪着过去的事不放手?人家丧偶的都还会再娶。忽然脸上又泛起了甜甜的笑:老高是这样一个人,有情有义,他没有看错。也后悔那首歌用得太莽撞了,果然黄蜜起了疑心。他在黄蜜眼里是十足的□□,谁和他扯上关系都要被怀疑。素君现在是黄蜜的心上人他不怕了,连累了月亭却不好。倒是多亏高铁行心里的那个人,不然恋爱藏不住,岂不就露了马脚。
恋爱虽美,还是活着更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能够活着,彼此相望,他已经心满意足。睡着了白棠又梦见了长征,遍地的尸体,身后是追兵,前面是一个悬崖,他跳了下去。没有落到底他醒了过来,看到楼上高铁行房间的灯已经灭了。
高铁行房间的灯虽然灭了,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仿佛点了两盏星。他知道他现在喜欢白棠,但他总忍不住去想他投降后被困在衡阳的日子。那是污泥一般的苦难中开出来的一朵小花,他就算为了那一时的鼓舞,也愿意守候一辈子。
黄蜜用唱片在放《许我向你看》,他恨这首歌,仿佛专门在唱素君和李景仁,他又停不下来去听。
是夜,长沙站里,三处无眠。
黄蜜又怀疑是袁梦娇,他曾见过高铁行教袁梦娇站桩——以前从未听说袁梦娇练过武。特意从档案室调了袁梦娇的资料在看。
被素君他们察觉了,白棠颇觉得对不起袁梦娇,“你本是想要替我试探高铁行的心意,不想我的表白没有做成,反而害黄蜜怀疑到他。”
素君倒是不以为意,“他明知你对高铁行的心意,还要凑上去找他,也是活该。可恨这个老高,竟然一点不拒绝。”粉店没有了,他们只得在宿舍的院子里闲聊。
白棠只说,“老高是个心地光明的人,他……不会对袁梦娇有意思。”
“他难不成一辈子——倒让我想起一篇小说,张爱玲的《封锁》,你看过没有?”
“你知道我并不迷他。”
“这一点上你须得要迷他。我看呀,他就是吴翠远。不,他比吴翠远还陷得深。封锁解除了吴翠远就回家了,他却把心留在了衡阳的牢房里。我非得要他好好看了这篇小说不可。”
“你别去强迫他,他这种人受不得强迫。他不比李景仁,李景仁软硬都吃,他都不吃。我……再看罢,将来说不定还能再封锁他一次,再让他当一次我的吴什么?”
“都说难过情关,我也是头一回见你这么不果断。”
白棠笑道,“你在李景仁和黄蜜面前总是瑟瑟缩缩的担惊受怕的样子,他们要是见了你现在果断的样子,不晓得还会不会吃醋。”
素君思来想去,找到了白桐,托他去见袁梦娇,“是我祸从口出,给老高招惹了袁梦娇。就算白棠得不到他,我也不能让别人得到他。只好要拜托你去替你姐姐清君侧。”
白桐应了,“原本就是我招惹出来的。”从箱子里翻出他的学生服,在日本的时候穿这一套,来长沙穿的也是这一套。
素君知道袁梦娇每周六中午去他姑妈家吃饭,白桐便特意在路边等他。袁梦娇拐过一条巷子,心里一惊:我竟然思念成疾,看路人也觉得像他!走近了才发现果真是贺子湄。袁梦娇张嘴想要喊他,却不知该怎么称呼好。他近来学了些日语,正反复在心里琢磨“一濑君”的日语发音,忽然听到有人果然这样喊了一声。
白桐听见有人喊他,心里也是一震:他到底是来了!白桐溯着声音找去,又惊又喜之下,竟没有发现袁梦娇也跟在他身后。
白桐直追到了八木的寿司店,果然彭正宇停在门口等着他。白桐红了眼圈,“来这里,也不怕被发现。”
“哭什么呀,千枝酱。”彭正宇用日语安慰他,“我那时候不得脱身,只能趁现在方便了再来找你。我来这个地方找过你很多次,因为我第一次见你穿女装就是在这里。只可惜你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白桐不好意思说没有回来过是因为不敢回来,彭正宇说到“穿女装”,他也想起自己的出身,心里便凉了半截。正要开口,彭正宇笑道,“你的小尾巴来了,我不方便出现。”躲到了一处栏杆后面。
袁梦娇追了过来,却不敢靠近,红着脸轻轻喊了一声“一濑君”。白桐回过头的时候,他觉得仿佛整个天上下起了春花,五彩缤纷,那香气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白桐笑着用中文和他问好,“袁小姐,最近还好?”
“我很好。你——我听说你回日本了——”
白桐摇摇头,“我不会回日本了。”
“那你现在——”
“我现在,四处游荡,没有个安身的地方。”
“一濑君,如果你……我……”袁梦娇低着头,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实在说不出口。
“你放心,我过得还好,我另有一个中国身份。谢谢你的好意,假使我将来需要帮助,我一定来找你。”
袁梦娇想不到白桐会这样讲,抬起头问道,“一濑君,那你……今后你去哪里?”
“也不知道——也许会去别的城市,也许还会回长沙。”
袁梦娇“嗯”了一声,“黄蜜记得你的长相,在长沙是不太安全。”
“你来,我再给你讲一遍四平桩。”
袁梦娇依言靠在栏杆旁蹲下,栏杆那边就是彭正宇。白桐轻轻将袁梦娇的手抬高了一点,“记得双手也要平。”
袁梦娇因为跑得急,衣领稍微歪了一点,白桐顺手将它正了过来。又将手搭在袁梦娇腰上,“要外松,内紧。”用脚勾住袁梦娇的脚,轻轻往外推了一推,“脚尖要在膝盖的前面。”
袁梦娇也不太记得白桐又讲了什么,只是听得他的声音被风吹散,他碰过的地方灼灼发烫。他的心渐渐凉了。“你要记住要点,我以后教不了你了。”
袁梦娇走后,白桐绕到栏杆后面,笑道,“你还在。”
“再晚一点就不在了。”
“你要走。”
“嗯,要走。”
“来向我告别的。”
“来问你要不要一起走。”彭正宇手上有两张火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