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收拾彭正宇住过的那间宿舍的人在窗檐下发现了一个白色的小娃娃,圆圆的头,垂下白色的小帐子,像是白手帕裹了一个乒乓球。大家都不认得。素君道,“我听一个日本同学说过,日本有一种晴天娃娃,和我们国家的扫晴娘一样,挂在屋檐底下,祈求扫去阴霾,迎来晴天。只是我们的扫晴娘穿红着绿,日本的晴天娃娃通体雪白。和这个看着也像。”
    黄蜜笑道,“既然只是个娃娃,谁喜欢便拿去玩罢。”众人都说白色的不吉利,只有素君拿起来,“倒让我想起了我那个同学,不如送给我。”后来挂了几天不见了,黄蜜问他,他只道,“白棠的新妹妹见了也喜欢,我给他了。”
    这一阵黄蜜那里监察到的动静少了。黄蜜将钟师叫过去问话,“现在受降仪式结束,他们没有新的活动?”钟师只道,“要是有,不至于一点不向我透露。”黄蜜点点头,忽而笑道,“该不会是他们怀疑你了罢。”钟师一惊,“想必不会……不然他们早来锄奸了。”黄蜜叹道,“刘芳如糊涂,高铁行消极,李景仁敷衍。如果你也不能为我所用,我在这站里就真是孤掌难鸣了。”
    钟师忙道,“我是站长的人,只要站长不放弃我,我就有用武之地。”黄蜜笑道,“我倒是想用你。但现在不好让你太出头。他们要问起来你就说我怀疑你了。这次受降仪式他们暴露了一个电台,门口老吴也走了,城外游击队得了武器弹药或许还有些别的,我想他们是要派人进来碰头了。我要在进城的地方设卡,所有人我都要讯问。”
    钟师点头道,“我现在多跟在曾站长身边,黄站长这里的事,我不太懂。”意思是组织上问起来他便这样说。
    黄蜜笑道,“聪明并不难得,难得的是聪明还这样善解人意。白棠聪明,素君体贴,但是都不如你。”故意给钟师安排了假,钟师也不敢出去,只在站里转悠。从不在没人的地方停留,宿舍的窗户永远两扇大开。收音机也只听如今最流行的星岛电台,声音放得整个宿舍院子都听到。有人去提意见,只见他也没有在屋内,双手扶着走廊的栏杆仰着头看月亮。
    白棠抬头看见了,心里忽然被猛地撞了一下:朝不保夕的生活……要是他明天死了,他有遗憾!
    他去敲高铁行的门。
    高铁行开门见是白棠,先愣了一愣,笑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高科长,我有话说,你有没有?”
    “有什么话要说?”
    “如果你没有话要说,我就不用说了。”
    高铁行做了一个手势,邀白棠到走廊上,在栏杆边说话。“房间里有窃听器,马科长一定知道罢。”
    “我自然知道。黄站长的办公室多了什么,我的房间多了什么,我一看就知道。但是高科长怎么也通这一行?”
    “我看黄站长的神态我就知道了。”
    “高科长不愧是身经百战。”那么高铁行有些话不能让黄蜜听到。白棠在期待,他要调整呼吸,预备要表现得矜持。高兴也要装作没那么高兴,不然显得他配不上高铁行。但还是要高兴的,他不是那样矫情的人。就像博士毕业答辩,委员们鱼贯从教室里走出来,和他握一下手,说“祝贺”。这时候必然欣喜,但亦是他应得的。
    “我在衡阳的时候……”
    “不要再说衡阳的事,抗战已经胜利了,我们现在在长沙。”
    “有一个人我忘不了……”白棠听高铁行这样说,心登时凉了:他不说,就还有机会。一旦说了,便是明确拒绝了。
    “当时有一个人,不止一个,他们救了我们出来。其中有个女孩子,瘦瘦小小的,却很机灵。我和他说了许多话……我原本厌倦了战争,抗战胜利我想退伍。救我们的是军统的人,为了找他我才来了长沙站。我听战友说,他那是长沙口音。”
    “那你找到他了吗?”
    “没有。或许他是长沙人,却不在长沙了。或许我战友听错了。”
    “那你还要再找他吗?”
    高铁行不说话,不说话便是要找。“可是你这样守株待兔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他呢?你和他有约定吗?他知道你在找他吗?”
    “没有。我和他什么约定也没有。他或许早就不记得我了。”
    白棠心道:以高铁行的性格是宁可战死也不投降,然而军长率部投降他也必须服从。那时候他心里一定有许多意气不能抒发,随便遇到一个什么人也许就爱了。若在平日见到了只怕根本不会留意。但却不能这样对他说。于是只说道,“那也是难得的缘分。可惜我当时还在中美合作所。”后面的话不用讲了。
    你应该去找他。白棠这样想,便也这样讲了。
    “我不知道去哪里找。”
    “你不去找他,你一辈子也等不到他怎么办?”
    “从投降的那天起,我就没有想过以后怎么过。就当我死在了衡阳。我只是忘不了他,想见一见他,也就见一见罢了。”
    “你要是死在了衡阳,他就白救你了。他救你出来是因为你是抗日英杰,要知道你变得这样消极颓废,他一定后悔救你了。”白棠说完转身走了。他故意要说完这样大度宽容的话再走,好让高铁行心疼。
    他穿的粗跟的皮鞋,踏在楼梯上闷闷地响。这声音高铁行当时还不觉得怎样。
    钟师还站在栏杆旁,看着高铁行,用眼神示意他追上去。
    他没有追上去。
    白棠躺在床上,楼上钟师的留声机里是秦宝黛幽幽、幽幽的歌,分明是悲愤的歌词,却被他唱得哀颓婉转,也是白棠让素君这样谱的:
    路已穷,矢已断,将士阵前伏百万。撼山易,撼我难,愿将虏血涂弱冠。危身奉国,险不辞难,一夫守住万人关。城危若累,兵死如山,血可染衣,国不可染。孤守河山君不援,死亦无哀,生又何惭?
    黄蜜听到这里,“嗤”地一声笑了,“我知道这歌是谁写的了。”刘芳如还与他在办公室加班,忙问“是谁写的?”
    黄蜜道,“路已穷,矢已断,是从李陵的诗句里化来的。又有‘君不援,生何惭’句,想必是写给久战无援后投降的人。危身奉国,险不辞难,讲的是曹仁。可见这个人该是投降于一个守卫战。”又笑着问刘芳如,“长沙城里,有谁会是守卫战里投降过的?”
    刘芳如“啊”了一声,“是高科长!高科长在衡阳的时候……”
    黄蜜点头道,“衡阳保卫战打得及其惨烈,孤立无援之下苦守四十七天,日军答应不伤害剩余官兵之后方先觉才率部投降,这也是为何我们要去救他出来的原因。投降亦是无奈之举,还不如保存生机,用在将来的战斗上面。连唐生智都还活得这么光彩,谁会瞧不起方先觉的人?谁又会写这样一首歌来安慰之?”
    刘芳如道,“要是是写给高科长的……只怕是马科长……”
    黄蜜笑道,“他电机学得好,文采却不怎么样,这很有他的风格。不是秦宝黛以前的作词人写的。”又忽然问道,“你谈过恋爱没有?”
    刘芳如忽地红了脸,“一直在打仗,还没有……”
    黄蜜问道,“喜欢的人总有罢?”
    刘芳如想说没有,脑子里却浮现出钱宪俊朗的模样来,便期期艾艾不好开口,连额头也红了。
    黄蜜笑道,“这便是有了——这样好。你明天在站里,务必仔细观察他们两个的反应。若这真是马白棠写来安慰高铁行的,必然已经做了表白,则明天二人相见,不是尴尬,就是暧昧,你一发现有异状就告诉我。这便是马白棠和秦宝黛联络的证据。”
    刘芳如讶道,“秦宝黛也有问题?”
    黄蜜“啧”了一下,叹道,“你忘了,我下令封住橘子洲的时候,不是秦宝黛登台唱歌引起骚动才让那些人冲撞了我们的警戒线?”刘芳如诺诺不敢言。
    白棠辗转到夜里一两点才睡着。次日便涂了厚粉遮他眼睛下的乌青。素君见他眼里有血丝,便问他。白棠只道,“画眼线的时候不小心戳到了眼珠子。”
    他知道自己算是开过口了,而高铁行不接,那他便不能再与高铁行逶迤了。一心想做出忘却的样子,打足了精神在工作。因他平时工作便格外认真不服输,众人都看不出异常。白棠又极要强,见了高铁行,神色如常在打招呼。中午在食堂吃饭,刘芳如故意将最后一个空桌坐了,白棠便笑盈盈走到高铁行旁边,问他,“高科长,这个座位没人罢。”
    高铁行道,“没人,请坐。”
    白棠坐下来该吃菜吃菜,该喝汤喝汤,还与高铁行谈了几句。高铁行心中愧疚,也极温柔地和白棠讲话。只是没有暧昧。白棠心里只想着,以后他出任务,我不得不再跟随,译电科只有我与素君两个人,素君没有与他共事过,我同他出去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同志,为了保护素君,不算我硬贴他——自然不算。我要在他面前端架子,因为我要让他尊重我,信任我,也是为了工作,不是我要做出怎样的姿态来引诱他。他与我,同以前都还是一样的——又想起高铁行在枪口前保护他的样子,便觉得“我以后还是要让他多在意我,不是出于我卑微的恋爱心理,是为了将来遇到自己的同志,依然可以为他们当人质,挡住高铁行。只是不知道他如今的样子是假装的,还是真心没有芥蒂。我须得说些什么话将他的心意引出来。”
    想了一通,再抬起头来,高铁行已经走了。白棠“咦”了一声。刘芳如道,“高科长刚走。”
    白棠笑道,“刚才在想上午算的一个公式入了神——他方才没有说什么话我却没有听到罢。”
    刘芳如直道“没有”,心里是觉得白棠与高铁行没有问题了。
    黄蜜仍不罢休,以受降仪式胜利举行为由,开了个庆功宴。席上只请了素君白棠与高铁行,刘芳如作陪。素君问过白棠,都说哪怕李景仁不是站里的,他们这样工作之外的聚会都是可以以家属之身份被带来的,何况他本就是站里的人。于是李景仁也去了。
    黄蜜早有料到,同店里说的就是六个人,要了个小包间。素君白棠说一些留学时候的趣事,黄蜜也将他抗日时做得惊险的任务拿出来讲了几件。素君直听得眼睛发亮,“站长平时就是辣利的人我知道,不想刘助理也这么厉害。”嚷嚷着要敬他们两个。
    黄蜜一口将杯里的酒干了,却只见李景仁接过素君的杯子,一仰脖替他喝了。
    又敬高铁行与李景仁,“两位都是抗日战场上过来的英杰,行动科全靠你们两个。”有意瞟了素君与白棠一眼——素君与李景仁坐一起,在黄蜜和刘芳如对面,白棠却与高铁行分坐在素君和李景仁的两边——“正好行动科有你们两个,译电科有他们两个,是我的头脑和臂膀。”素君脸上便红了,白棠脸上却白了。高铁行因为听到“抗日”二字,脸上愈发黑了。
    互相敬过几杯,黄蜜道,“干喝无趣,不如行酒令。”刘芳如假装是吃得醉了,笑道,“我文的不行,我来当令官,你们都要听我的。”
    想了一阵子,想出一个令来,“不如来三句令。第一句诗经,第二句词牌名,第三句用一句七言的诗句,句子里要带花字。要押韵,意思要连通。说出来的自请一杯,说不出的罚三杯,错了韵的罚两杯,错了意的罚一杯。”
    众人都说太难。刘芳如道,“就是要难,不难没有意思。”
    李景仁席上一直只看着素君,极少说话,忽然开口道,“有女同行,诉衷情,今年花胜去年红。”左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右手在桌上握着素君的手,一刻没有松开过。
    众人正想说李景仁说的太蜜,素君低声笑道,“公侯干城,诉衷情,桃花依旧笑春风。”也拿起酒杯要喝,李景仁替他接过,一仰头喝了。
    席上除他二人外都是单身,见他二人如此,竟也没有妒忌,只觉得是真好。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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