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君心里咚咚在跳,有一个声音在喊他上去。他没有来得及给钱宪打电话——他不想跑开去找任何人,他怕回过头灯就不亮了。
整栋宿舍都是新修的,只有框架没有变。素君找到原先梅子鹤的那一间,将耳朵贴在门上,听见泼水的声音,有人在喊,“素素别怕,我在——”——是李景仁!
素君顾不得藏拙,一下就将门撞开,只看见李景仁被绑在椅子上,贺子湄拿枪指着他。李景仁刚刚被浇醒,口中还喊着“素素”。见素君好端端站在面前,李景仁急道,“那些事情都与他无关,你放了他。”却是对贺子湄说的。
贺子湄扬了扬下巴,素君将门带上,房间里只一盏灰黄的灯。这样子看,贺子湄倒真有点像梅子鹤了——可是不对。
贺子湄摊开右手,“这是哪里来的?”李景仁道,“是故人所赠。”贺子湄用日语骂了一声,一枪托敲在李景仁的下巴上,李景仁裂了一嘴血。素君吓了一跳,正要上前,贺子湄又用枪口对准了素君,“你说,是哪里来的?”
李景仁道,“都说是故人所赠,你不认得。”
贺子湄大怒,“是你杀了我父亲。”
李景仁冷笑一声,道,“我杀的人太多了,不记得你父亲是哪一个。”
素君终于看到贺子湄手上,喊道,“是我送给他的!”贺子湄拿着一支钢笔,正是当年在梅树下,梅子鹤送给他的纪念品。他在出国的码头上给了李景仁。
素君伸手要拿那支笔,贺子湄将笔收回身前,死死握在手中,“是父亲陪我过的最后一个生日时买的一盒钢笔。”那时候贺子湄十二岁,盒子上正好印着一个“十二”。梅子鹤打开盒子,“十二支钢笔,代表十二个月,爸爸妈妈一年十二个月都在你身边陪伴你,保护你。”
“我拿了四支给妈妈,拿了四支给爸爸——妈妈还夸我懂得孝顺——妈妈——也不在了——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素君见贺子湄分心,趁机要解李景仁的绑,哪知那贺子湄好快的身手,一边还在哭,却忽然腾起,欺身到素君身边,一只手便钳住了素君的双腕,“我要用你们的血祭奠我的父母。”
素君见贺子湄面露凶光,忙道,“你要是杀了我,就再见不到你爸爸给你的遗书了。”贺子湄听得“遗书”二字,双眼一亮,却只冷笑道,“我知道是你骗我的,父亲哪里有什么遗书给我,又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素君便将那日的经过略略说了,“……因此李景仁将遗书给了我,我这些年一直带在身上,就是在等待机会,托人转交给梅老师的女儿。”
贺子湄一愣,“女儿……”
素君道,“你是梅老师的侄子,过继给梅老师延嗣的罢。我记得他说过他只有一个女儿——是了,这信是给美惠子的,也不能给你。你今天放我们回去,我改天把信寄到……”素君说话间声音便软了:若只是梅子鹤的嗣子,又怎么会在乎梅子鹤的遗书?不晓得这些日本人是不是像坊间传言那样守信,或许为了美惠子,贺子湄能放过他们。
这时李景仁终于挣脱了绳子,双手甫得自由,便夺了贺子湄手上的枪,又将贺子湄一把推开,把素君拦在身后。贺子湄受了他那一推,摔坐在地上,缩在书桌与墙壁的夹角里,抱着膝盖愣愣的像是傻了。素君道,“我去看看他。”
素君走到贺子湄身边蹲下,从包里拿出一封信。贺子湄见到信封上的“美惠子”三个字,捧着脸哭了起来。素君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先看看信。”李景仁守在旁边,枪口一直指着贺子湄。
贺子湄一目十行读了一遍,用衣领擦了擦眼泪,又从头开始一个字一个字读起。那是他父亲写给他的信,这封信之后他的人生里再没有他父亲的痕迹了。他离有父亲的那个他也越来越远了。
半小时后,贺子湄长叹一声,“他们骗了他。”贺子湄哭道,“他们骗了他!——他们骗了他!”
素君想起第一次见李景仁的场景,“原来梅老师真的是——难怪梅老师会说那样的话——”贺子湄哭道,“他说他会做一件卓越的功勋给我,他说他会带我来见那个写梅花诗的姐姐,他说他给我买了一件紫色的旗袍,只是不知道我的身量,一年未见是否又长高了——”
素君仍是不解,“可梅老师说,他只有一个女儿呀——他还说,他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女儿——”贺子湄将头埋在膝盖上哭,他缩在角落里,再没有穿军装时候的样子,只是一个飘零无依的孤女,他的声音也变成了女孩子的,“我就是美惠子——我以为我是家族的耻辱,他一直期望我做一个勇敢的武士,连我的名字也是大和民族最有名的武士。可是我当不了武士,我虽生作男儿身,我却只想当一个女孩子。我不敢告诉他,他原来都知道——他说他只有一个女儿,世界上最好的女儿。他说十二支钢笔上印着十二个月中最美的花,期待我将来长得和这些花一样美丽,他还要我不要怪他给我取了一个男孩子的名字——他们骗了他,又来骗我。他们和我说,父亲被中国军人杀害了,要我替父亲报仇。我的母亲自杀了,他们要我来给母父报仇——月亭姐姐,他们为什么要骗我——妈妈,爸爸——他们害死了我的妈妈爸爸——”贺子湄噙着眼泪,仰头看着素君。素君蹲下去安慰他,李景仁伸手要拦,素君摇了摇头,轻轻推开。
素君在贺子湄旁边坐下,搂着贺子湄的肩膀,“我不是月亭——月亭是我最好的朋友,梅老师寄给你的许多诗中,有一多半是他写的。那天我们用梅花诗赠别,梅老师送了我们两个一人一支笔。”
贺子湄哭道,“月亭姐姐——就是那个——”素君将他搂紧了,“是的——冬去雪还在,雪去花更开。”贺子湄接道,“一半烫额上,一半送君来。父亲给我的信里,也曾有过这首诗的——”这和那首《景如人》一样,是月亭写的,贺子湄都读过。素君并不想让李景仁知道月亭便是秦宝黛,便没有用秦宝黛的歌词,而换了一首别的诗,贺子湄亦不点破。
素君叹道,“我说梅老师如此爱梅之人,随身带的钢笔上印的居然不是梅花。原来梅花的那一支在你这里。”
贺子湄哭道,“爸爸在信里说,希望我像梅花一样,不畏惧严寒与风雨的摧残,凭着自己的心意顽强开放——”
李景仁叹道,“如此说来,你父亲果真是我杀的。”贺子湄摇头道,“不怪你,李科长。父亲他,他差点做下弥天大祸——谢谢你挽救了他的荣誉。”又跪在李景仁面前,“对不起,李科长,我刚才差点杀你——”
素君忙将贺子湄扶起来,“梅老师无辜遭人欺骗,你也被他们害得家破人亡,你们都是战争的受害者。”
他们又问贺子湄将来打算怎么办。贺子湄只是摇头,“我原本只是来找李科长报仇的——他们要我联系吉田、井下,和埋伏在长沙的八木,要我将伪造的天皇亲笔信给坂西一良。鼓励他在受降仪式上自杀。我嫌吉田、井下碍事便杀了他们,通过八木又找到了他们的武器库。八木和吉田、井下一样,都是被他们控制的死士。吉田、井下假意投奔了□□,八木则一直留在长沙伺机而动。他们都是战争狂热分子,一心只想继续战争。我父亲死的时候我虽然还小,却始终记得他热爱和平的心愿——那亦是他的遗愿。我不想来破坏受降仪式,只想找出仇人替父亲报仇。故我有意将武器库的消息透露给中统,还故意把彭正宇引到那里,我知道他袖子里藏了一把匕首,那是他在日本念大学的时候就有的习惯。我装成是彭少校,我想亲身进入会场,亲眼见到受降仪式,以慰父亲在天之灵。□□那里守卫严密,我拿着彭少校的信物和信也没有办法取得信任。我没有近身坂西一良的机会,但我还是想办法装成秦宝黛,制造混乱,混进湖大。我远远在你们操场外看了受降仪式——我想用和平与李科长的血祭奠父亲——现在我知道李科长不是我的仇人,可是我也没办法找他们报仇。他们在日本的势力太强大,我现在连日本都回不去了——”贺子湄哭得肝肠寸断,从怀内拿出一封信,“这是彭少校从日本带来的坂西将军的家书。劝他用心改造,早日回家团聚。坂西将军也是和我一样的可怜人——”
素君粗略读了,笑道,“原来是这样。”贺子湄眼见不对,拿来一看,信纸背面用日语写了两行字,“一濑君,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孩子。千枝酱,你是我见过最可爱的男孩子。正宇字。”贺子湄红了脸,用日语嘟囔了几句。
想起素君是懂日语的,贺子湄忙住了口,只问道,“请问他现在到哪里去了?”素君道,“他回南京去了。黄蜜怀疑他了。”贺子湄“哦”了一声,“他是南京人?他是□□吗?”素君道,“我并不知道。黄蜜也只是怀疑他。他是不是□□,只怕你比我们知道得多。你去不去南京找他?”贺子湄道,“南京我倒是不方便去,我在南京无依无靠的——”
素君见贺子湄低着头跪坐在地上,不禁有些心疼,“你要是愿意留在这里——当年梅老师也说很喜欢长沙的——正好改换女装做人。”贺子湄犹在抽泣,“连父亲都把我当作女孩子,我再也不想用以前的身份活在世上,我死也不要回日本。我很喜欢这里,只是这里不欢迎我。”
素君道,“你上次说你是湖大的新生,你愿不愿意真的在湖大念书?”
贺子湄低头道,“我只怕我去不了。”
素君和李景仁商议,“黄蜜知道我们的家世。只有白棠身世不明,贺子湄认做他妹妹好不好。”李景仁笑他,“白棠与贺子湄的事,你不用和我商量。”素君低头笑道,“总觉得我也在其中,因此要和你商量。”他们两个说好有什么事都商量着来,只是后来也没做到。
过几日,有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乞丐来站门口。拿着一份报纸,说报纸上说,他姐姐在站里当科长。长沙站的女科长只有马白棠一个。
黄蜜问白棠,白棠只说“不记得了。”黄蜜问他,“家里几个姊妹?”白棠道,“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三个弟弟,一个妹妹。”黄蜜对刘芳如使个眼色,刘芳如去走廊上问那小乞丐,“家里原先有兄妹几个?”
那小乞丐浑身脏兮兮的,只有眼睛发着亮光,“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一个弟弟。打仗的时候都死了。”刘芳如心里一叹,看了素君一眼。现在他习惯要对黄蜜作汇报之前先瞧素君的眼色。素君倒是心里一动的样子,问那个小乞丐,“有没有没养活的?”
那小乞丐点点头,“听妈妈说先头还有有两个哥哥,我不记得是饿死了还是送给别人家了——二姐打土豪的时候跟红军走了,我听人说现在是站里的科长。”说着把报纸给素君。上面是一篇“三十三十”的报道之一。说是要写长沙城三十个三十岁以下的杰出智识女性。“下期预告”正是白棠,还印了一张他的军装相片。
白棠从黄蜜办公室跑了出来,“你真的——是我的三妹?家里其他人呢?”抱着他先哭了一场。又问他家人名字,乡关所在,亲戚往来等,说得不清不楚断断续续,大体都对。黄蜜知道白棠在胜利后回家乡找过,“当时乡亲说得也含糊,他逃出来了他们不知道。也是你不该当孤家寡人。”白棠又絮絮叨叨问了许多,怎么逃出来的,怎么来的长沙,怎么找到了站里。黄蜜心知他关心小妹,特许了白棠半天的假。
白棠四处说情,替白桐办好了身份证件,从此世上再无贺子湄。白棠又找黄蜜写了推荐信,再找当年认识的湖大的教授说情,好歹将马白桐插班送进了湖大学日语。“你将来总要用的,不用难道白等着忘记?只是现在装初学有些为难罢了。等你读到硕士博士,人家不会再怀疑你的来历,只会说湖大的日语专业好厉害。”白棠果真像个亲姐姐,“再修一门英语,将来好找工作。”
素君笑道,“只是不许再像以前那样化妆了,一天一个样子,我怕我们认不出来。”他后来和月亭猜到,那个假秦宝黛就是白桐扮的。白桐天生有模仿人嗓音的能力,那晚也是学了素君的声音才骗到的李景仁。
白桐在湖大安顿下来,白棠依旧没去表白。素君总催他,他只是恹恹的,“我看他这些天倒是和袁梦娇走得近。”
素君想了起来,特意约了李景仁、白棠、白桐、和月亭,在一处小馆子吃饭。还没有上齐菜,素君顿了顿嗓子,“我有一件韵事要告诉你们。和我们白桐有关。”
白桐听见“韵事”二字,脸上便红了,嗔道,“这种事情拿出来说什么。”听见素君说到袁梦娇的名字,讶道,“袁梦娇怎么?就是那个跟我学站桩的妹子?”他入学不到半个月,已经把长沙话学了个十足。
素君特意四下看了一眼,“这件韵事我只和你们几个说——那天袁梦娇找到我,问我有没有见过贺子湄。”
众人便都猜到了,围着白桐取笑。李景仁不方便和他们闹,只闲闲地看着。素君说不了几句也不说了,任他们三个斗嘴,也只看着李景仁。
几个女孩子们吃得微醺,吵着要请客,互相拉拉扯扯不肯罢休。叫了店员过来,才知道李景仁已经付过了。李景仁没有吃酒,先将白棠和月亭送回去,又与素君一起送白桐回河西。到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了头顶,四下只有一片虫声。
素君笑道,“虽然一整天都没有特意和你说过话,但因为你在,心里时刻想着你,倒仿佛每句话都是特意说给你听的一样。”
李景仁低声道,“我也确是每一句都在仔细听。”
过了河,李景仁要叫车,素君只说不累。拉着李景仁在巷子里一直走,“就像将来哪一天我们结婚了,有我们自己的家,晚上也这样手拉手走着回家。”
李景仁怕素君累,要背他,素君只是不应,“就让我这样走在你旁边。”将头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此和平一役,最终有惊无险。今后怎么样,他不敢想。他只愿这个难得的安宁的夜晚,他们可以一路这样走下去。走到天亮,一轮红日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