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黄蜜桌上有两部电话,一部从外面隔间刘芳如办公桌上转过来的,是普通电话。一部只有省里的两个人,及中央的三个人才有号码的,是行政电话。此时那部行政电话响了。
    彭正宇顺手拿起桌上的冰淇淋,几口吃得精光,拿勺子刮杯子壁上的糊。黄蜜放下话筒,“张副主席的女儿要去南京玩,一路上希望有人陪同保护。听说你来了,特意问你什么时候回去——”彭正宇放下杯子,用袖子抹抹嘴,“张珊珊啊,小时候我就不喜欢他——不过张叔叔和爸爸要好,我说不去,怕回去了不好交待。”黄蜜点点头,“是该回去了。”
    彭正宇脚底抹了油一样,只站不住。黄蜜又将他叫回来,看了彭正宇好久,“你是家里的独子,希望你——今后行事能够少些莽撞。将来工作上,少给别人抓把柄。”彭正宇都应了,逃命似的走了。经过译电科门口,袁梦娇伸着脖子望着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黄蜜知道,这辈子再见不到他了。
    当晚不用值班,素君打听得李景仁在牌楼口值守,乘了船过来。一群年轻军人坐在岸边说话,见素君过来了,拉李景仁起来,将他推过去,各自都趁机散了。
    李景仁扶素君下船,撑船的仍是那个渔夫。李景仁对素君道,“当年他救过我。”那渔夫笑了一笑,夸了素君一回,唱着歌儿远去了。身前的水,身后的山,都和过去一样。
    李景仁告诉素君,“三十一年,我们军从湖北出发,经过千里跋涉,就是从这里渡过的湘江。那时我在侦察营,要从河东赶到河西来汇报军情——我们临时指挥部就在岳麓山上。当时情况危急,日军已进驻长沙城,我急着把消息传到指挥部。江上没有船,岸边的也都被日军凿沉了。有一枚炮弹落在我身边,我当时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船舱内,伤口敷着草药,身上盖着油布,油布上全是鱼虾。我被渔船的晃动震醒,我知道是有子弹打在船舷边上。听见外面有人用日本口音的中文在喊,‘老乡,停船检查。’渔夫回他,‘打渔的,又脏又臭,没什么好查的。’那个人还是上了船。大概舱内腥臭,他果真没有闻出我身上的血腥味,随便看了看便走了。晚上他们两口子将我送到临时指挥部,那时我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不想这么些年了,他还在这里打渔。”
    素君道,“早知道他救过你,我该要好好谢他。”又问李景仁,“你伤在哪里?都好了没有?”李景仁道,“我身上伤口很多,你问的是哪一个?”见素君吓白了脸,不敢再说这个,只说道,“上午追查***,我要他停船检查,他也是那样回我的。”素君问道,“那你查了吗?”李景仁道,“我没有。能让百姓拼了命去掩护的人,我不愿去查。”素君道,“我听说***做了很多坏事的——”李景仁道,“这些话你信吗?”素君道,“不敢不信。”问李景仁,“现在抗日算是彻底结束了,以后就是打***。那你还干不干?”李景仁道,“等重庆和谈结果出来再说。”
    素君道,“如果和谈结果不好——”
    “到时候再看罢。”
    “不论和谈结果好不好,我们都要在一起,好不好?”
    李景仁用力握住素君的手,“生死都要和你在一起。”
    这一晚秦宝黛的歌中,只有两个字的信息,“和平”“胜利”。
    渔夫与山鬼在船上没有收音机,听一个女孩子跟他们说受降仪式的现场,“整个教室被打扮成礼堂一样,墙壁上挂着鲜花,门口用鲜花摆成v字的形状,”当时的中国人,连不通英文的也知道v代表着胜利,“坂西一良躬着腰,鼻子都快擦到地上了,王耀武将军威风凛凛站在他前面,更显得他猥琐。坂西一良双手举着他的指挥刀高过头顶,用日语说道,将军威武,坂西一良输了。”
    渔夫在下篓捕虾,听得一笑一笑的,闻言也沉了脸,“日本军人也是有他们的骨气的。”山鬼在织补渔网,冷哼了一声,“还不是败军之将。”
    那女孩子笑道,“正是正是。王耀武将军听了翻译的话,马上纠正他,‘湖南战场的胜利不是我王耀武一个人的胜利,是全军与全省人民,乃至世界所有爱好和平的人的胜利。你们的失败不是你一个人一支军队的失败,是你们整个国家与民族的失败。’翻译说给坂西一良听了,他也没有回答,只把身子躬得更低,军刀举得更高,王将军这才拿了他的指挥刀。”
    月光照在这个女孩子脸上,原来是千枝。千枝又低下头,“有这样的胜利,真好。”水中还有一弯月亮。
    白棠找了素君,要把他那首小作谱成歌。素君见了歌词,心有戚戚焉,心里一股旋律流淌出来,张嘴便轻轻唱了。白棠只说好听,要让秦宝黛也唱,他趁机做个表白。素君道,“那还要看你运气好不好,万一我的歌谱又被改了。”白棠道,“改了也没法子,改了便执行任务去。不过我看写歌人每次改出来的歌也都不难听——除第一回像是有意让你注意。不知道是否与你也有些默契,要是个男的,倒还罗曼蒂克。”
    素君笑道,“革命同志的默契本来就很罗曼蒂克,和男女有什么关系。”白棠趣他道,“知道你对李景仁真心。”素君便问白棠与高铁行的进展如何,白棠只道,“我暗示过他,他仍是不表白——我也没有法子。”素君笑道,“不想他那样一个人竟然也会害羞。他不表白,你便去罢,我看他受得住受不住。”
    “我打听到,他在衡阳被关押的时候,是军统的人救他们出来。其中有一个女孩子……当时他动了心。那时候我还在重庆——”
    “你知道以当时的情境,那样的动心做不得数的。”
    “思想上说做不得数,感情上却不允许思想的控制。要说你与李景仁,又何尝不是呢?你们现在不也很好。”
    “那是后来又多了了解。若了解之下发现不可以,那也是成不了的。”
    “只可惜那个女孩子隐去了身份,我也找不到他。不然让他和老高做些接触,在和平年代放松的环境,才能够得出真实的感情。不然他要在老高心里留一辈子,谁也走不进去。”
    “难道他这辈子以后都不要谈朋友了吗?”
    “你看他的样子,像是对生活还有留恋的吗?方先觉投降的时候他就想死了,只不过觉得自杀没有意义,他后悔没在战场上死去。如今他活着,不过是顺便罢了。你看他主动要过什么,想过什么,喜欢过什么没有?大家听周璇,他便也跟着一起听,换成秦宝黛,他也听。食堂里做什么他便吃什么,站里发什么他便穿什么用什么,每日里除了上班便是练拳,他没个人生的。”
    “那这样无趣的人你也喜欢……不过,他对你总是不同的,他好歹为了救你放走过□□。”
    “他正是对什么都无所谓,共也好,国也好,关他什么事?不过赚一份薪水,活着罢了。”白棠越说越没趣,也知道不是一时抱怨可以解决的,便不提了,只叹道,“也罢,不说他了。李景仁呢?”
    素君一偏头看了看墙壁上的钟,“还在河西岸边布岗,我一会儿下班了过去找他。”
    路上却耽搁了些,遇到袁梦娇。袁梦娇像是在门口等他,见了面却又吞吞吐吐不说话。素君问他,“有什么事情?”
    袁梦娇低声道,“我好像见他和月亭走在一起……”
    素君问道,“他是谁?哪个他?”
    “一濑——贺子湄。”
    素君“哦”了一声,“我还以为他回日本了呢。黄站长是这样说的。”
    “是原先……见他和月亭走在一起……以为他们认识——我从他那里学了站桩的法门,最近仿佛觉得不得要领,却不知道去哪里问……”
    素君想了想,“你去问问高科长。”
    “高科长知道子湄——”袁梦娇头三个字说得十分激动,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索性更没有说完,羞得脸上通红。
    素君笑道,“高科长也是习武之人,身手更在贺子湄之上。”
    袁梦娇仿佛松了口气,“高科长和贺子湄练的功夫不一样,我恐怕不能贯通。”
    素君笑道,“你问问总是好的,高科长和贺子湄交过手,说不定知道他的传承。让高科长指点指点你,说不定下回见了贺子湄,你们两人还能切磋切磋。”
    袁梦娇干笑了一下,“多谢你了。我也只是不想半途而废。”
    素君点头道,“我知道,千万别忘了向高科长请教。”
    李景仁和素君约好了在旧图书馆废墟那里碰头。他先从江边到了残柱那里站了一阵,又想着素君要从河东过来也是要从江边上岸的,便又往江边走去迎他:早一刻见到他,这辈子就多一刻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才走了几步,听见素君在后面喊他,“靖哥哥。”李景仁一回头,一个人伸掌猛地在他胸口按了一下。李景仁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钱宪送素君到河西,沿牌楼路往上走。素君告诉钱宪,“我现在着急去见李景仁,有一件韵事来不及跟月亭讲。你替我先告诉他,改天提醒我。”钱宪应了,让他注意安全,等不到李景仁就给钱公馆打电话。远远的月亭从科技馆出来,素君朝他摇了摇手,便从自卑亭往旧图书馆去了。月亭跑到钱宪旁边,将包递给他。兄妹两个说笑着往江边走。
    初时害怕月亭笑话,走得不敢太急,不知道什么时候加快了步子,到了残柱那里已经是小跑着了。
    那里没有人,素君见到树下三支残香,又想起了梅子鹤。或许是月亭祭奠梅子鹤,将和平的好消息告诉他罢。他与梅子鹤不熟,听月亭讲,是不相信梅子鹤会是日本奸细的。但那国宝地图又确实在他身上。也许见到李景仁时,能够再问一问。他心里此时想不得那么多。
    这该算是素君第一回等李景仁——在码头那次不算,他不知道他会来。等了有半个小时,素君叹一口气:想必站里有事,他不会来了。可恨他从河东过来,他从河西回去,两个人路上竟没有碰面。又或者他乘的车子与他乘的车子交会而过,两个人都没有看到彼此。一想到茫茫人海,滚滚红尘,而他竟遇见了他,心里多少又是宽慰。素君想道,总是有那么一个人在那里,而他又知道他的心思,岂不大好。月光照在他脸上,竟是十分满足的神色。
    心中恒念君,知君亦爱我。纵然相聚短,不必苦思多。
    素君心里念着,忽然停了下来。这是梅老师的宿舍。他也是鬼使神差,朝上面看了一眼。梅子鹤那间寝室的灯竟然是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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