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了那几瓶药,别处的医生都说不认得。只有养年诊所的文医生,见了药瓶,奇道,“黄站长最近有哪里不适?”黄蜜道,“并没有。这三瓶药与工作有关,希望文医生知无不言,并替我保守秘密。”
文医生点头道,“这是治颜面癌的药。我在上海医学院的时候曾见过一例这种病患。当年我导师开的药和这个一模一样。长沙好像是没有。”
黄蜜暗道□□从延安来长沙,手里却拿着上海开的药,也不知道是在中途接的头,还是另有人将药先带到的延安。若是前者,那个武汉的教堂神父只怕可疑。若是后者,便不好查了。
数个念头只在转瞬间,黄蜜道,“长沙治疗颜面癌最好的是哪家医院?”文医生笑道,“长沙最好的医院自然是湘雅。看面部难症最权威的是江医生,听说他的号要提前三个星期挂。”
黄蜜道,“若是有急症,或是愿意多花钱的人怎么办。”
“江医生另有个会客时间,便是安排给这些关系户的。”
黄蜜点头道,“多谢你了,文医生。今天的事情——”文医生笑道,“黄站长身兼重任,虽然有余力,但仍要自己少给自己一些压力。每天争取十一点之前入睡,睡够八个小时。三餐按时,心情放宽,自然就会好的。”
黄蜜携刘芳如满意而归,后来长沙就传起了黄蜜压力过大至月经不调的谣言,也并没有人追究。
江医生每天中午十二点半至下午两点为“会客时间”。黄蜜暗中布哨盯防,果真江医生极忙,每天坐诊的病患有几十起。又坚持亲自查房,扮成护士与实习医生监视他的人一天要换两拨。黄蜜心中暗道,果真医生自有养生之法,江医生年逾花甲,身体倒比站里的年轻人要强。红光满面的,也不知道补了什么。
坂西一良因为脸痛,在人陪同下来湘雅看病,打扮成国军军官。他身后跟着副官模样的人黄蜜认识。叫作宋桥山,当年和黄蜜是同学。黄蜜笑道,“摘云兄,一别多年,听说你立了大功,现在看来,果然混得不错。”宋桥山道,“我说今天这走廊上的空气怎么怪怪的,还好不是别人。”
黄蜜道,“你们中统的人做事向来不靠谱。也还好是我,要是□□,你怎么办?”宋桥山笑道,“我自然有准备。”
坂西嘟囔了几句,宋桥山忙问翻译。素君在黄蜜背后说了,黄蜜笑道,“他要上厕所。”
坂西在马桶上坐了半个钟头,什么动静也没有。翻译在外面问,“坂西先生,需要什么帮助吗?”黄蜜带人守在门口,吩咐素君几句,素君用日语喊道,“坂西先生,湘雅的厕所很干净的,和湘雅的走廊一样干净。”
宋桥山打量了素君几眼,“黄站长麾下可是什么人才都有。”
黄蜜笑了一笑,“这位是美国回来的电机博士,日语只是他课余时候自学的。”宋桥山忙拱手道,“原来是博士,失敬失敬。”黄蜜也与有荣焉一般,负着手昂着头笑了。走廊上满是活泼的空气。
坂西看完病,无功而返。黄蜜便吩咐将走廊上等待看病的人悉数带走,其中不乏中统的人。宋桥山怒道,“黄站长,坂西的安全现在由我们中统保护,你们只负责清查共谍,请不要干涉我们的工作。”
黄蜜道,“不巧,我正是听得有共谍要与坂西碰头。”摇头叹道,“没想到你们中统居然也被共谍渗透得——”
听得宋桥山与黄蜜的争执,一个少校跑过来问道,“宋科长,出什么事了?”黄蜜笑道,“陈队长呀。你们警备司令部为什么和中统的合作,喏——”指了指走廊中的人,“不晓得渗透了多少□□。”带人便要走。
宋桥山追到医院大门外面,黄蜜笑道,“谁要抓你的人了,你那里有共谍,我才不管。”宋乔山这才看到,他安排在走廊上的人竟然被黄蜜一个不差地挑了出来,在外面草坪上站了一排。
黄蜜没有骑摩托车,与素君一同坐在吉普车后座。刘芳如坐在副驾驶,回头问道,“站长,坂西一良要和残部接头的消息中统怎么也知道?”
黄蜜道,“我也是被□□提醒才想到的这一层。□□定然也将消息报给了中统他们。”他这次难得没有用“□□”这个词。
刘芳如道,“□□一定是自己得到了什么消息,不想全盘通知我们,又不想自己出头去阻止坂西一良,这才借我们之手。真是狡猾之至。”
黄蜜叹道,“那有什么办法?抗日难道要因为害怕□□获利而不前?保护受降仪式就是保护和平,□□要有什么小动作,现在也不是计较的时候。”
素君问道,“站长,我有一个地方不明白。”黄蜜要他只管说。素君道,“你怎么分辨得出,走廊里哪些是□□,哪些是中统的人?”刘芳如笑道,“我们站长身经百战,见得多了。”素君拍手笑道,“那太好了。最好一眼把咱们站里的共谍也全部揪出来,我再不用提心吊胆。”黄蜜知道他在说那晚让他试探彭正宇的事,亦只是笑笑。
黄蜜召了各正副科长开会,照例没有通知曾站长。黄蜜坐长桌子的一头,刘芳如是他的特别助理,一直坐在他左身后的。却多了一个素君不知道坐哪里,便坐在了白棠与李景仁中间。
黄蜜道,“素君技术过硬,知识面广。不但能翻译电波,还能替我翻译日语,安排他一起开科长会议,大家不反对罢?”众人都只笑。钱宪道,“黄站长手下的女将没有俗的。”
黄蜜将医院之行简单讲了,“要与坂西会面的人我没有找到,我恐怕他还会有动作。负责控制坂西的是警备司令部与中统的人。我实在不放心他们中统做事——李科长,你们去追查长沙城所有日本人,以及任何与日本有关联的人。凡是和日本人说过一句话的,只要找得到,都不要放过。刘副科长同你一起行动。钟科长,这几日从医院带回来的人,你和孙科长一个个审问清楚。假如有人来保,全都先报告给我,不能让他们与外界通一句话。钱科长和高科长,收集长沙这半个月来出版的所有大小刊物,上面的新闻广告闲文等,每一条都不要放过。尤其注意那些约旧亲友见面的寻人广告。马科长,你和素君,继续严密监听电台。二十四小时都要安排人值班。”众人纷纷应了。
不同科室的正副科长合作,是黄蜜一向的传统,他最怕底下人结小团体,或者被□□集体渗透。搭档总是换,倒是不易有积怨,因此站里的人私交都不错,亦形成了统一的默契。唯独素君与白棠,读书的时候就一起工作,译电科的事情又不能给别人做,黄蜜也分不开他们。
黄蜜站起身,大家都要起身,黄蜜示意大家坐下。他双手撑在桌子上,上身微微前倾。众人坐在长桌子两侧,纷纷望过去,国父像与总统像正悬在他身后的墙壁上,再之上,是他们的□□旗。“黄蜜在这里拜托诸位,这是关系到我们抗战了十几年的和平,以及党国建国之基业的大事。我知道我们中有中统的人,也有□□的人。我希望大家可以精诚团结,放下党派之间的恩怨,以大国大家大业为重。一切矛盾,等过了受降仪式再行处理。这不止是我黄蜜的请求,也是党国及人民的请求。”他这“人民”二字,也是故意说给□□听的。
众人都站起身来,向国旗肃然敬礼。
高铁行封锁了几个杂志社,钱宪搜出一大堆物证,“检查过都是日本产的,问他们怎么来的,说不清楚。结合一些往来信件看,多是些日本商人送的。”出版界已被日本人渗透。
大到□□文玩,小到牙膏肥皂,铺了一桌子。黄蜜一一拿起来看两眼,骂道,“枪械也就罢了,牙膏肥皂也能被收买?整天叫嚷说‘要做有态度的报纸’‘要写有骨气的文章’,好像我们每天用枪口指着他杂志社一样,惯会为他们自己营造斗士的形象,暗地里竟然与日本人勾结。这样的杂志竟然还哄得一群无知小民团团转!简直太荒唐!”见到一个花瓶,怒道,“还有日本的瓷器?丢人!”抡起来便要砸。
钱宪忙接住,道,“是明朝皇帝赐给日本使节的。”黄蜜道,“你们也是。平时查□□查不到,查日本人倒是手脚快。”钱宪叹道,“□□狡猾得很,只用金银现洋去行贿,根本查不出来历。”
黄蜜更气,将日本造牙膏肥皂往地上一扔,“太丢人了,几支牙膏就把他们贿赂了!”吩咐高铁行,“把他们先关到□□室,不要给饭吃,受降仪式之后我再来审。”又道,“把这些牙膏肥皂洗头水喂他们吃。”想了一想,还不解气,打电话到宣传部,将查到有情况的杂志名字一一汇报,“论理这不是我们军统该管的事,只是驱除日寇是我整个中华民族的责任,如今又值多事之秋,看见这些教日本人收买的记者,真真让我气愤。”那边也是一样的口吻,“黄站长费心了,我们一定派人严查。”
长沙城原有少量日本人,多为学者商贩等,这次也被李景仁刘芳如带人盘查。八木一荒听到风声,早做好了准备。李景仁刘芳如带人来到寿司店时,八木指着桌上一个小布包包道,“可容许我带几件换洗的衣服?”李景仁命他打开包袱,果真是衣物及洁具等。遂托了包袱,命人绑了八木回去复命。
四下检查寿司店,并没有其他人等,李景仁只留了两个人看守。
与外间一墙之隔有一个密室,彭正宇笑嘻嘻喂千枝喝酒,千枝摇摇头,夹了一块寿司喂给彭正宇。直到李景仁等离去,二人仍在互喂酒食,脸上喜气盈盈,毫不知道外面的事情。
黄蜜见了八木的牙膏,忙派人将李景仁叫回来,“这是谁的?”李景仁道,“一个开寿司店的日本人。”黄蜜也有印象,“快将他带过来。站里到处找不到正宇,我正要问问他。”
李景仁带八木来时,又等了几分钟,黄蜜才从外面进来,“八木先生,你的牙膏是从哪里买的?”那牙膏与从杂志社查到的牙膏是一个牌子。
八木道,“是我从日本带的。”
黄蜜将牙膏往八木脸上一摔,“你们在我们中国烧杀抢掠,不知抢夺了多少资源。难道我泱泱大中国,连一支牙膏也供不起你的?”
李景仁问要不要审八木,黄蜜道,“带去刑讯室,我来审。”李景仁应了,黄蜜道,“芳如带他去。”又交待刘芳如道,“生产那个牌子牙膏的工厂两年前才成立。长沙根本没有售卖的。他这些年在长沙没有离开过,那么一定是有日本人与他接过头。他既然不肯说,就一定有鬼。你千万小心看守紧了,绝对不能让他自杀。”别的事情黄蜜担心站里有共谍,此事关系国家和平,又牵涉到日本奸细,黄蜜倒不怕被□□插手。他现在急着去寿司店找彭正宇。
素君的位置上透过译电科的门正好能看见黄蜜办公室的门,他听见关门声,抬起头来看,却只见得刘芳如带人出来,不觉皱了皱眉。刘芳如对素君轻轻眨了眨眼,点点头。素君叹一口气,继续趴回桌子上休息。
黄蜜问李景仁,“在寿司店有没有看到别的人。”李景仁道,“没有见到彭少校,我在巷子口派了人监视。”黄蜜戴上军帽,“我同你再去一趟。”
李景仁问道,“开吉普还是摩托?”黄蜜道,“刚才已经准备好了。”刚走出办公室两步,黄蜜听见李景仁没有紧跟过来,回头看见李景仁在给素君盖毯子。黄蜜发动摩托车时,李景仁正坐进车斗,也算是没有耽误时间。
驶到巷子口,地上靠墙坐着两个人,李景仁忙跳出车斗检查。黄蜜停住车,李景仁跑上来道,“正是我安排的人。只是昏迷,没有生命危险。”
黄蜜点头道,“你回站里带十个人来。”
李景仁道,“你和我一起去,或者我留在这里。”
黄蜜摇头道,“正宇是我的表弟。他贪吃惹祸,不能让你替他冒险。”将李景仁的备用子弹取出来装在自己腰上,“你快去快回——这是命令。”
李景仁开着摩托车突突突停在站门口,素君迎了过去,“我担心你——”李景仁道,“彭正宇失踪了,我们在寿司店的人也都遇袭了。现在我带人去寿司店。你不要乱跑。”
素君身上还披着李景仁给他盖的毯子,只说,“你千万小心。”回到译电室,素君握住白棠的手,“我休息够了。你来休息。”白棠安慰道,“你放心,大家都很聪明,只要不乱跑,不会有事的。”
李景仁带人赶到寿司店时,黄蜜一个人坐在大厅里,“里面有间密室,我都搜过了,没有人。”李景仁道,“我带人守在这里。”黄蜜摆手道,“不用。先回去罢。盯住那个日本人。正宇——也许只是约了一濑去哪里玩去了。”
二人前后脚走到巷子中,黄蜜忽然转身问道,“你先头来检查时,没有发现密室?”
李景仁吓得出了一额头冷汗,“我们从警察局看得的备案上写明他只有一个人独居此处,当时店内冷清,我们以为没有生意——”
黄蜜微微颔首,“备案还在警局?我再去看看。”李景仁忙道,“我同站长一起去。”背上已经湿了一大片。
彭正宇此时不知身在何处,迷迷糊糊醒来,嘟囔了一句,“天黑了?我要回去了,不然表姐说——”千枝笑道,“彭少校不多喝几杯,过了今晚再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