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棠笑道,“大太阳是有毒的,怎么在这里练拳?”高铁行道,“最近工作忙,不练怕荒废了。”
高铁行只穿一件无袖的褂子,身上隐隐有起伏的肌肉线条。白棠闻着高铁行的味道,脸红了红,“高科长真是我们站里最有军人气派的人。”此言不虚,行动科的兵养在别处,站里长驻的多是译电科的人,和几个科长及后勤,黄蜜固然是军校出身,其余大多是招考进来的,一多半是大学生。李景仁从战场上伤退下来,也是好几年的事了。
高铁行面有愧色,“败军之将,不敢言勇。”白棠听高铁行说“败”字的时候,仿佛是鲠在他喉咙里的一颗刺忽然扎到了他心里,白棠忙道,“那是方先觉不会组织,我知道你是最好的。”
白棠道,“高科长,你是个大英杰——我们整个民族都应当感激你!人能够活下来,也是一种胜利,活下来才可以建设我们的国家。若是人死光了,那才是真正的一败涂地。若汉高祖也像项羽一样使意气,固然得了一个勇武的名声,但也不会有西汉两百年国祚,我们民族都怕要改名呢。你看汉高祖能够隐忍,陈汤才硬气得起来,不然汉都未必是汉了,又何来他犯强汉者的磅礴气势呢?我怕我说多了你不爱听,我又怕我不说就没人跟你说了。你为了国家受这么大的牺牲,我不想让你被那件事阻绊,就不记得自己是个大英杰了。”高铁行笑道,“谢谢你这样说。”白棠道,“高科长,我——总之我就说你是个大英杰。”高铁行笑道,“谢谢你。”这一句谢谢却说得温柔十足。
白棠道,“他们都说一濑的身手好,噢,那天袁梦娇爬树上摘果子摔下来,是一濑扶住的他。可我看也没什么,我就说一濑不如你。他们就说,想看你和一濑比一比。”
高铁行笑道,“嗯,是他们想看,还是你想看?”白棠道,“是他们说的——可是我也想看。”
高铁行从来没有见过白棠这个样子。他从中美合作所来,又带着军功,主掌译电科大小事务,黄蜜的重要情报都要经他的手翻译。黄蜜怀疑他,但他从来不出错,黄蜜也动不了他。黄蜜平时总高昂着头,只有他可以挫黄蜜的威风。他平时在人前总是仰着头笑盈盈的,而今虽然也是笑着的,光彩中居然还带着崇拜。阳光投下斑驳的影子在白棠脸上,高铁行觉得他就是这一树的白海棠一下子开了。又想起刚才回头时见到白棠,他正在练拳,血气狂盛,那一刻心里像是轰然炸开了。如今两个人静静站在树下,仿佛是过了好久。
“你想看,就给你看。”那声音仿佛是从喉咙底压出来的,带了许多□□的意味。高铁行不觉,白棠是听出来了,花底洇湿了一大片。
袁梦娇等人亦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说动了一濑,把一濑拥过来的时候,众女都“子湄”“子湄”地叫他,倒没人闻到白棠与高铁行的暧昧。
白棠本是挽着高铁行的,见有人来,挽着高铁行的那只手便推了高铁行一把,只有素君见了。笑嘻嘻问白棠,“吃下啦?”白棠道,“还差一点——不过也快了——”素君啧啧叹道,“那要恭喜你了,赢得你的‘民族英杰’——”
高铁行与贺子湄已经交上了手,高铁行练的是正宗形意拳,不俯不仰,凝神纵气,身形稳健,面如沉水。贺子湄不知道练的什么日本功夫,气派上倒与高铁行有几分像。素君问道,“他们不会练的同一种功夫罢。”白棠道,“该不会。高铁行练的是传统正宗,平时看他也就像个武人范本一样。大概所有习武之人,都与他有几分相似罢。”
素君叹道,“被你说成了岳武穆。”白棠笑道,“我看他就俨像的。”用的长沙方言,说出来和唱花鼓戏一样。眼睛是一霎不移地盯着他。
贺子湄穿的衬衣,有些腾挪不开,不知哪个女同志喊了一声,“子湄把衬衣脱了。”贺子湄只是不应。众女有些失望。
虽然都不懂,也看得出贺子湄落了下风,都说道,“子湄穿的衬衣发挥不开。”高铁行闻音知雅,退后几步,拱手道,“承让。”贺子湄亦拱手道,“佩服。”算是分出了高下。
众女拥着贺子湄走了,袁梦娇不忘给白棠做个眼神。白棠见仍旧只剩了他们两个,拿出手帕,想给高铁行擦汗。想了一想,只把手帕交到高铁行手上。高铁行用过,要将手帕收起,“我洗过了再还给你。”被白棠抢回去,“不用。”
白棠道,“你真厉害。”高铁行道,“现在也不过耍着玩。”白棠道,“你怎么总是这样——看着像是谦虚,我觉得倒有些颓丧。”高铁行叹道,“颓丧是不好。”白棠忙道,“谨慎点总是好的。”高铁行见了白棠亮晶晶的眼睛,笑道,“嗯,以后不那么颓丧了。”
白棠道,“说个好笑的——他们都说贺子湄是化身姑娘。”又怕高铁行不懂,“贺子湄是一濑武藏的中文名字。”
高铁行道,“不会,一濑是个十足的男人。”
“好像他喉结也不十分显。”
“内功分男女练法。他练的那一种若给女人练,最多半个月就死了,绝练不成现在的样子。”白棠笑道,“我知道你说的一定是准的。”高铁行心里又突了一下。
白棠趁热打铁,“刚才贺子湄急得脸都红了,你依旧悠闲自若,真不知道你已经厉害到了什么地步。”高铁行只道,“大概他是大太阳晒的。”
“要他是女的,一定是见了你所以脸红。”
高铁行问道,“为什么?”白棠却不好再说了。
回去后将帕子泡在脸盆里,想了一下,捞起来闻,上面果真还有高铁行的味道,再带着他自己惯用的面霜味。像是他的脸贴着高铁行的胸膛。
白棠不敢拧,怕拧走了高铁行的味道,将帕子贴在窗玻璃上晾干。阳光透过来,一片昏黄,独帕子背后那一块是青色的。
下午上班,译电室叽叽喳喳仍在讨论美男。原来贺子湄换装擦汗的时候,他们都亲眼见到了。又有高铁行的说法为证。
素君轻声道,“要他是女人,高铁行不小心摸到了,岂不尴尬?”白棠笑道,“正是想看看他是个怎样的君子。”
袁梦娇趁人不备,将贺子湄拉到办公楼外,穿过月洞门站在树下问他,“我想跟你学功夫,现在来得及吗?”贺子湄道,“高科长身手比我好。”
“马科长不许。马科长天天盯着高科长。”
贺子湄笑道,“那我先教你站桩。”
站四平桩,贺子湄要袁梦娇靠着一棵树,在袁梦娇身前拉着他的手,“注意膝盖的方向,大腿和小腿的角度。”树上一串紫色的花正好打在他的额前。
袁梦娇依言照做,浑身膨着一股意,居然越站越精神。贺子湄问道,“你不累么?”袁梦娇抠着贺子湄的手心,“才站了一会子。”贺子湄笑道,“初学者一次能站两分钟就已经很厉害了。”
袁梦娇笑问道,“我站了有多久?”贺子湄道,“方才秦宝黛唱了有两首歌,你站了至少五分钟了。”袁梦娇“啊呀”一声,“去听歌赛好不好。”忙起身往译电室去。腿上发软,身子晃了一下,贺子湄半抱半扶着他。
晚上大家假意加班,聚在译电室听歌赛。袁梦娇抱怨老吴走了,要端碗粉也没有。素君正从食堂打了一大盆鸡爪来,闻言有些丧气,白棠塞了一个鸡爪到他嘴里,笑道,“你喜欢的秦宝黛还没有进前四,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月亭唱的却不是白天素君给他的歌。平时月亭也唱别人的歌,但他自己做的词,向来只是素君谱曲的。白棠问道,“这首歌你听过吗?”大家都说没听过,素君也摇摇头。
晚上回到宿舍,素君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是他悄悄记下的谱子。怕有人循灯光来,将一本专业书籍打开在旁边,那本德沃夏克放在大腿上,藏在桌下,仿佛考试作弊一样,边翻边译。素君想道,难怪要叫“翻译”,“译”的时候,要不停地“翻”。
有人来了。素君将所译夹在德沃夏克书中,再随手压在书堆下面。开门见是李景仁,“我在值班室等你,你也没有去。”素君这才想起来,“对不起——我——我忘了。我们在听歌赛。”
李景仁笑道,“小孩子一样。”素君道,“真是对不起——我也想陪你——他们吵吵嚷嚷的,我一下子不记得——”李景仁笑道,“我怎么会怪你。”拉了素君的手,“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一个下午不见,想你。”
再过了许多年,素君回想起与李景仁经历过的一切,总能再想到这个晚上。一个三十多岁了的男人站在他的门口,背着月色,将他拢在灯火光明中。明明才分别了半天,仍带着欣喜的颜色。像个少年。
当年那个青年军官,记住他的班级,去教室外等他的时候,都还不知道后来的这一切。后来再想起来,虽然知道是命中的注定,也仍然庆幸当年的莽撞。
白棠就在素君的隔壁,他透过窗子看见高铁行宿舍的窗已经暗了。他是个武人,早睡早起,做什么事都严丝合缝地有规律。他爱他这一点。他知道他爱的不只是这一点。白棠伸手揭下玻璃上的手帕,还略有些湿气。想了想,用钢笔在上面写了几句。
江山易,铁马踏萧萧。忽如风雪苍山断,半世皆飘摇。不尽仓惶恨路遥。路难行,江水照无明。洗绿休红断妖娆,将军马下听。换明珠,系宝刀,我与英雄半同袍。
湿气把墨水晕开来,铁画银钩染上毛边,毛毛的像白棠的心。明天一定要找他说个清楚。他不表白,他就表白。
次日一早白棠从素君手里拿到一张纸,在厕所里看了,“延安特派员被杀,恐有叛徒。取药瓶,务必牢守坂西一良。”
白棠想了许久,他们的身体状况上面并不知道,并且也没有惯常服用的药。哪里会有药瓶?还是悄悄告诉了钱宪。
钱宪侦察科管着物证室,说彭正宇和坂西一良来的第二天,物证室多了一只箱子。箱子里正有几个药瓶,只是连同其它物品,都查不出因果。白棠问道,“医务科怎么说?”钱宪道,“只是普通的药。”白棠想了一想,“我去提醒黄蜜。”钱宪点头道,“这时候确实不该分国共你我。”
门卫室打电话进来,说有个小乞丐递了一封信,没说话便跑了。模样看不清楚。
信封上写明黄蜜亲启,黄蜜拆开来,脸色愈看愈青。看罢,叫刘芳如进办公室,“我身体不太舒服,你陪我去趟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