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又说了要保重的话,书老板将钱宪送回糕点铺的后厨地下室,“我就送到这里了。”钱宪攀上楼梯,书店老板问道,“同志,那天和你一起来书店的那个妹子——”钱宪道,“他是站里同事,李景仁的女朋友,我拉他过去试探李景仁的。”说罢拉开地下室的门,露出头顶一片光明。
带糕点回站里,就在休息室里分。白棠早泡好了红茶在那里。素君见钱宪还带了一本《传奇》过来,喜道,“你竟然买到了!”一只手拈着酥,一只手捧着书,“天底下还有这样惬意的班,我真想天天上班。”白棠笑道,“要是光喝茶看书当然惬意。你好好干,将来黄站长当了站长,你就是副站长,到时候多提拔我们。自然有更惬意的。”素君道,“我听说——在部队里,不是嫡系,永远当不了正职——你看黄站长,他那样厉害,还不是被曾站长——”
黄蜜将听筒在桌上一放,回身靠在椅子上,长长舒了一口气。刘芳如敲门,却是送糕点进来,“钱科长特意买来的。”黄蜜道,“他上班也闲,还有功夫去哄别人的女朋友。”刘芳如笑道,“侦察科忙的时候忙死,闲的时候闲死。”黄蜜笑道,“你最近很爱帮别人讲话。”用打量的眼神看刘芳如。刘芳如低下头,被看中了心事。
黄蜜不知是贪功还是唬人,故意放出“抓捕了几个□□”的消息。却见得站里的人该谈恋爱的谈恋爱,该练拳的练拳,都十分轻松的样子,也暗叹□□掩饰的功夫了得。更轻松的是彭正宇,将那寿司店当作居酒屋,黏在里面不肯出来了。千枝长得十分清纯,并且轻易不出家门,天真娇憨中,带着些不通世事,很得彭正宇的意。唱一些日本的小民谣,带着青草与鲜花的香气。彭正宇不论说什么,他都垂着头听,时不时应和一两句,仿佛真的听到了心里。
这天彭正宇拉了一濑要一起去。黄蜜道,“天天出去喝酒,像什么样子。我有一份文件,你帮我翻译一下。”彭正宇推了一濑过去,“要他帮你。”又对一濑道,“让他们看看你的中文能力。”
彭正宇溜出长沙站,见月色十分好,又兼附近的黄包车都不见了,便哼着歌儿往那边走去。长沙城虽然比不得那些大城市,倒也是什么都有。原以为歌赛只有上海才有,难为长沙也有一个。心想着到了寿司店,喝着小酒,听听歌赛——不知道今天又是哪一个会赢。
忽然从墙边蹿出一个人,穿夜行衣,拿□□对着彭正宇。彭正宇被堵在巷子里,并不敢回头去看。彭正宇只笑道,“这位——姑娘,今天月色真好。”只听得那人冷笑一声,“可惜我那些战友,都见不到今天的月色了。”彭正宇奇道,“姑娘的战友在哪里?”
那人冷冷道,“死了。”彭正宇啧啧道,“那也太可惜了。”那人冷笑道,“你来站里,黄蜜就把我们的人抓了。不是你告密,又有谁?”
彭正宇道,“我表姐很厉害的,他侦破□□,靠的并不是告密那一套。何况我又不认识你战友,我想告密也告不了啊。”
那人道,“我们收到情报,有人和我们的交通员联系过,那个人是新到我们站里的。算来算去,也只有你了。怎么你一同他联系,他就出事了呢?”
彭正宇道,“和你们交通员联系的必然不是我——你们交通员呢,我要跟他对质!”
那人冷笑一声,并不说话。彭正宇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不会是——”那人道,“他虽然死了,黄蜜还是得了线索,又抓了一批我们的同志。你只要回去,和那些人对质,说明他们不是□□,我就不杀你。”
彭正宇苦笑道,“姑奶奶啊,您说的事情,我一概不知,我从来没有接过头,更不存在告密。我只是个学生——虽然毕业了穿上了军装,可我才从国外回来,确实什么都没有做过——”
那人一步步走近彭正宇,将手贴在他的心口,“你以为你告密,黄蜜便不会追究你是□□的事实?现在只有组织才能挽救你。你已经走错了一步,害死了自己的同志,难道还要继续错下去吗?”
彭正宇叹道,“姑奶奶,真不是我——和我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人。你们交通员只说在站里,并没有说是哪一个罢?那个人我也只是在武汉恰巧与他碰头的,我与他并不十分熟。他一定要跟着我来长沙,拦都拦不住——你去长沙站打听一下就知道,一定是他——”彭正宇还在分辩,巷子外面有人过来,那人低声道,“黄蜜要来了,你要不要同我走?组织想要挽救你!”见彭正宇无动于衷,那人往巷子深处跑不见了。
彭正宇见来人是黄蜜,摆出苦相道,“表姐,你可救了我。”黄蜜道,“你溜得快,我喊都喊不住——给你送枪来了。”彭正宇道,“要不是我忘了佩枪——”骂骂咧咧将□□往腰上别,又奇道,“我将衣服送去洗衣房的时候明明卸了枪的——”黄蜜道,“丢三落四的性格总改不了。”
彭正宇失了兴致,寿司店也不去了,同黄蜜回到站里。黄蜜坐摩托车来的,他骑车,刘芳如在他背后,彭正宇坐在车斗里,路上忽然一下子静了。从彭正宇那里能看到黄蜜的半张脸,黄蜜时刻勾着的嘴角,像是在冷笑。
到了黄蜜办公室,彭正宇又喝了杯茶压惊,将同那人说的话都告诉黄蜜了。黄蜜笑道,“你也是死脑筋,你就承认了,再见机行事不就好了?”彭正宇道,“□□的手段我听多了。我要是承认我告密,他当场就能将我锄奸了。顾顺章可是被杀光了全家的。”
黄蜜笑道,“看你以后还敢忘带□□。”彭正宇道,“以后非但不敢忘带□□,一濑也不能忘带。”
“他身手有那么好?”
“比你可能还要强一点。”
黄蜜只笑了一下。他在早几年,也十分好狠斗勇,现在不了,也没有与一濑比试的兴头。“我现在要操的心太多,武力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彭正宇一走,黄蜜开了暗室的门,素君穿了夜行衣走出来。黄蜜笑道,“刚才表现不错。”素君惨白一张脸,“我好怕他夺了我的枪——”
黄蜜道,“他一时间下不了那么大的决心朝女人动手。这也是我派你去的原因。”好生安抚了一番,忽然问道,“他要是愿意跟你走你怎么办?”素君“啊”了一声,“那便只好将他带到黄站长这里来了——先带到某处隐秘的地方,譬如旅馆,将他锁住。我再汇报给黄站长。”
黄蜜道,“那我会怎样?”素君便道,“黄站长怎样我不知道,要是我,一定找一个面生的人装□□,继续诈他。”
黄蜜点头道,“虽然是我表弟却也不得不防。”心中想的是素君白天替他说的话,“你看黄站长,他那样厉害,还不是被曾站长——”,又是敬佩,又是怜惜,倒教黄蜜心里暖暖的。
让素君换装,并不打开暗室的门,素君便在黄蜜办公室脱了夜行衣。弯下腰的时候垂着胸,轻轻地一晃一晃。内衣外没有包到的地方,自成浑圆的曲线,并不和内衣的边贴在一起,露出一条小小的缝。素君抬起一只脚穿裤子,膝盖将胸部一顶,挤出一条沟。膝盖往下是细细瘦瘦的小腿,朦胧地照在灯下。素君要走了,黄蜜还在发呆,叫了他几声没有应,素君就自己走了。
黄蜜听见素君关门的声音才回过神来,他打开抽屉,里面有一沓纸。最上面的两张,一张抬头写着“常去粉店吃粉人员名单”,一张写着“早上发觉粉店关门之后外出人员名单”,后面分别是当天日期。这样的名单他有很多份。没有一个人是在每个名单上的。也没有一个人从未出现在名单上——就连刚来的素君,也在吃粉人员名单上。
站里到底有多少□□?黄蜜靠在沙发椅上,长叹一口气。
只要你不是□□就好。
月亭穿一身亚麻袄裙,戴同色的阳帽,在图书馆废墟前等素君。当年学校把废墟上的残砖捡走,只留了几根柱子供人凭吊。地上另种了树,而今都长得十分茂盛,掩住了遗址,从外面并看不出来。
听见后面有人过来,月亭笑道,“你来了。”来人却非素君,乃是一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模样俊朗,胜过钱宪几分。
月亭以为是湖大的学生,抄近路走这里的,因笑道,“对不起,我认错人了。”那人见月亭一身素服,身前的土地上更插着三支香,疑道,“学姐是在拜祭什么人吗?”月亭点头道,“一个老师。”那人问道,“可是姓梅?”
月亭后退几步,细看那来人,并不先说话。那人道,“我的中文名叫贺子湄。我也是受人之托,来替一位朋友祭拜他的父亲。今日是他父亲的冥寿,他因为种种原因,不能亲身前来,只得在故乡遥拜。”月亭点点头。美惠子女儿之身,现在这个时候,确实不适合孤身来华。
贺子湄取出几张纸,在香前点燃。一阵旋风吹来,那纸灰被吹散,飘飘落入草丛。贺子湄道,“这是我朋友祭奠他父亲的诗稿。”月亭点头道,“梅老师常将我们的诗寄回去,他说他家里有个小诗仙。”
贺子湄闻言一滞,颤声道,“是说我——那位朋友吗?”
月亭点头道,“想必是的——那天,梅老师还抄了我们的梅花诗——”却不能再对贺子湄讲了,因此只得轻轻一叹。
贺子湄问道,“哪天?”月亭并不说话。
贺子湄道,“学姐不说,我回去后如何交待?”月亭心里也心疼美惠子,却不能说,只看着贺子湄身后,笑道,“你来了。”
素君笑道,“哪里来的好俊俏的小学弟,给学姐看看。”贺子湄抬起头来,素君一愣,“你不是——我见过你——你是——”贺子湄问了声好,对月亭道,“原来学姐约了人,我改日再来拜会。”匆匆走了。月亭才想起没有给他留办公室的电话。
素君猛然想起来,“他是一濑武藏!”那天一濑和彭正宇一起来站里,他们都见了,只是当时一濑一副勇武的派头,和方才那个儒秀的模样判若两人。若不是贺子湄也认出了素君,素君都想不到他是一濑。
听月亭讲了他们方才的会面,素君道,“贺子湄——梅子鹤,他该不会就是梅老师的女儿罢。”月亭点头道,“我见他哀伤的神色,倒不像个外人。孤身女子为便于行走,打扮成男人的样子,也不少见。”素君点头道,“我算是见了比袁美云还像化身姑娘的人。等我回了站里,一定要好好问一问他。我那里还有梅老师的遗书要交给他。”
少叙一二,素君拿出一张新谱子给月亭,“你晚上唱这首歌好不好?”月亭接过来,唱了下谱子,“曲调很新奇。配哪首诗?”他平时做了许多诗,素君那里有一抽屉的,每每拿出一首来谱曲子,便有了秦宝黛的许多成名之作。
素君道,“配七言的都可以。”月亭点了点头,“我一会儿去琴房练习。你吃了中饭再回去吗?”素君摇头道,“我趁早上人少才过来的。现在回站里还只算迟到,晚一点就算旷工了。”月亭将素君送到朱张渡,素君笑道,“祝你晚上顺利闯入前四。”
那谱子翻译成电文便是:全城谨慎,写歌人收到谨复,小小洞房为号。
晚上果然听到月亭在唱《小小洞房》,那礼宾的祝词也说得有趣,“都说人生四大喜中有一喜是洞房花烛夜,如今我们迎来了抗战的胜利,岂不是比洞房还要喜的喜事。因此我说这便是全城同喜,亦愿所有听到此歌的朋友,此时同享大喜。”素君便猜是秦宝黛的歌已成为全城地下党通用的信号。再问月亭礼宾其人,月亭亦只打听到稿子是星岛的人写的,哪一个却不知道。
素君将遇到贺子湄的事也告诉了白棠。二人的工位在一张桌子上,便凑着头说悄悄话。白棠道,“若真是梅子鹤的女儿,只怕更要小心提防。”又问素君,“你看清楚了他是女的?”
袁梦娇捧了一杯茶过来,“说什么呢?”白棠笑道,“我们说一濑长得那么好看,只怕是个女孩子。”
前面工位上另一个女生也转过来道,“我们也早这么说了!哪有长得那么秀气的男人?只书中的贾宝玉能比。”袁梦娇道,“贾宝玉也都是女人演的。”他说的是袁美云。
素君道,“许多青衣都是男子反串的。”
袁梦娇道,“那么厚的油彩,谁看得出男女。梅兰芳扮上像女的罢,可看报纸上他没有化妆的样子,分明还是个男人嘛!”又一个女生道,“梅兰芳只是扮得美,真正的美男子,我看当属张灵甫将军。”
“张灵甫都结过四次婚了,这种男人有什么好。你们不知道吗,真正的十大美男子,有一个说法。”译电室的女生们都围了过来,催他快说。
“党国第一美男,是穿军装的□□,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组织部副部长。第二美男,是不穿军装的□□。第三美男,是红军长征的时候,穿得土不拉几,不修边幅不刮胡子的□□。”袁梦娇摇摇头,“可他也不像女孩子呀。”
又有一个女同志凑过来,“我听说,日本人的化妆技术,出神入化,鬼斧神工,男人化成女人,小孩化成老人,一点问题没有。”袁梦娇道,“那一濑到底是男是女呢?”都看出袁梦娇的心思来,揶揄道,“你这么在乎他是男是女做什么?”白棠见时机成熟,笑道,“试一试不也就知道了?”
大家怀着心思匆匆吃完了午饭。李景仁见素君总往高铁行那里瞟,问他,“你白棠学姐和老高怎么了?”素君道,“你这么关心他?”
“他要是伤心了必然找你来安慰,你陪我的时间就少了。今天上午你们在那里说话,我也只见得你一面。”素君叹道,“还不是你忙。”李景仁看一看时间,“我要走了。晚上我在值班室值班,你来陪我好不好。”素君点点头,“我一定来。”
午休时分高铁行在一处人少的地方练拳,白棠从树后面走过来,“高科长。”高铁行听得是白棠,回过身来,“你别过来,太阳大。”往树荫底下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