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素君刚来站里,没有参与过任何行动,也不像白棠是带着军功来的。大家只知道他是个博士,又不多话,有人连他的长相也不记得,这次却出了个大风头。素君抖抖索索走到前面,钱宪去拦他,却被他躲开,钱宪只得走在他旁边,隔开那些枪口。白棠也跟了上去。
    素君道,“我听说,有些人信五行八字,要戴他们六合贵人的生肖。先母属兔,戴的是一个狗。”又扭头对曾站长道,“站长是新时期的智识分子,但是五行八字的说法在民间影响已久,现在的人戴的金玉首饰,寻常又都是小时候由家里长辈置办的。长辈多迷信,因此我想——未必是黄站长。”
    事后曾严请了八字专家来问,又说佩什么动物,要根据个人八字而来,也不能全部由属相决定。兔和狗的确是六合,但十六年的兔乃是望月之兔,戴狗的话,天狗食月,实属不详,便该以三合贵人为选。若亲眷属龙,便更不能佩狗,兔与龙本就相冲,再佩上狗,家中则永无宁日了。
    曾严本不信这些,不防他要查的人信。要想摸索出个规律来,那算命的讲得实在不清不楚,曾严道,“这逻辑,分明不通。”将那算命的逐走,又请了几个来。各自说的理论都不相同,结果倒都一致。曾严心中更奇,便找了几本四柱预测五行八卦的书来看。也都是后话了。
    黄蜜吩咐众人散去,“女同志这几日不要离开站里,也不能传递东西,围墙下每一百米要两个人站岗。直到行动科将口供上的人与地址扫除干净为止。凡请假外出的女同志,一律按通共处理。”
    素君这才知道李景仁是做什么去了,他看向白棠,白棠也看回向他。一个满面焦虑,一个从容宽慰。黄蜜看了很羡慕。
    晚上只能在站里吃,白棠心有不忿,“黄蜜要拔枪的时候,他竟然挡在前面。”又不好去问高铁行。钱宪怎么也劝不住。还是素君懂他,“他当时要是不管黄蜜,就不是你喜欢的那个‘大英杰’了。”平时白棠提到高铁行,总说他是“大英杰”,此时被素君说,他也无可辩驳,“他倒像我们在美国读书的时候遇到的西方绅士,哪怕一把年纪了拄着拐杖,站都快要站不住,也要替女士开门。”
    钱宪道,“若是你被枪指着,老高也一定会冲上去帮你。”白棠不由得笑了,“有一回我们遇到□□,倒也是……可是他对谁都这样,又怎么看得出对我怎么样。”
    素君笑道,“反正他怎么样你都要怪他,我要是你我就去问清楚。你不敢问就让云章去问。”
    钱宪奇道,“怎么是我?你们是好姐妹,应该你们去问的。”这时李景仁来了,跑到素君对面坐下,钱宪笑道,“让他去问。他们熟,李科长还是马科长妹夫,问也问得师出有名。”素君真要跟李景仁说,白棠坐在他旁边,一把将他拉回来。拉得急了,素君倒在他怀里笑。钱宪也望着他们两个笑。李景仁虽在和他们坐在一起,却像个局外人。但是看着素君笑得那样开心,他便也笑了。
    黄蜜在旁边一桌,和刘芳如对面一起吃饭。刘芳如向那边瞟去,闷声道,“他们倒是感情好。”
    黄蜜故作轻松笑道,“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好像亲兄弟姐妹一样。”
    刘芳如叹道,“可惜我是个孤儿,什么亲人都没有。”他家人在战争中都死光了。他知道黄蜜也是孤儿,因此不敢问黄蜜。黄蜜自己却笑道,“我倒是有一个很好的表弟,只是也很久不曾联系了。”
    白棠要的牛肉粉端了上来,上面还铺了厚厚的酸菜和酸豆角,他伸筷子搅了几下,带着葱花的鲜味立时溢了出来,素君忍不住挑了一筷子。
    晚上素君在长沙站宿舍安顿好,要白棠把床摆在靠他这一边的墙壁,从此两个人晚上躺在床上,只隔了一层薄墙说话。素君问他,“站里每天放的留声机是什么歌?我原先都没听过。”
    白棠说他也不记得歌名,明天去帮他打听。又说了一圈李景仁的坏话,说他嫉妒心太强,“刚才他一直没有同云章讲过话你留意没有。不过也难免,云章长得好,家世好,学历好,人还体贴温柔,放在全中国都排得上号,我要是男人我也嫉妒。”又说起李景仁吃完饭就出任务去没有回来,问素君担心不担心。二人边说边用手指轻按墙壁。耳朵贴在墙壁上,那一边长长短短断断续续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素君嘴上赌气说“谁管他?死了才好!”在墙上点出来的却是”i don’t know”.又怪他,又担心他。担心他出任务受伤,又担心他完成任务抓到自己的同志。
    素君又用点在墙壁上问白棠,“口供怎么传出去的?”
    白棠回他,“你还记得认电阻吗?我的帽子、上衣、包、下裙、鞋子都不是一个颜色,用颜色对应数字,有了数字不就什么都有了。”
    素君问,“这些都没人跟我讲过。今后到我的时候我要怎么做?”
    “你什么都不要知道,就像今天这样当一个天真的小姑娘。我知道你就算知道了也能演好,我是怕你演得累。”
    素君知道白棠是为了保护他,暗暗发誓要做出更多事情替他们分忧,比如博取黄蜜的信任。又问白棠,“你怎么知道安了窃听器?”
    这次白棠只回了他三个字,“罗子林”。
    白棠只猜出个大概,他一说素君便也知道个大概了。
    窃听器不难装,或者罗子林替黄蜜装的,或者罗子林买来黄蜜装的,都不重要。
    素君又问,“叛徒怎么死的?”
    “我没有动手。是老九杀的。老九是站里同志,他知道我们,我们不知道他。”
    原来还有一个老九。加上他们三个,站里至少有四个自己人了。
    素君立了一功,黄蜜也不好就奖励他,素君仍踏踏实实当他的译电员。私底下黄蜜问他,“多谢你了。平时看上去那么柔弱,怎么有勇气帮我?”素君笑道,“我虽然不高大,人也是憋着一股气在活的。如果是正义的,我就要说。”
    “别人知道也不说。”
    “我不是别人。”
    黄蜜微微低头笑了一笑,“上次马科长查了电台,罗科长审出来口供,长沙城的□□抓的抓,逃的逃,也都清理得差不多了。现在我们要负责受降仪式的地下安保,你们几个湖大出来的,地形,人事,都要熟悉一些,这阵子要多忙了。”素君也听说了湖南战场受降仪式在湖大举行,喜道,“是省政府给湖大面子。”黄蜜笑道,“全省也只有你们的科技馆合适。好了,回工位罢。”
    素君却不就走,问道,“留声机里放的歌是什么名字?我也想去买唱片。”黄蜜打开抽屉,拿出一沓纸递给素君,“你看看,送你的。”
    素君接过一看,是一首《送君》,一首《缥缈》。走廊上和大办公室里低低的放着电台,黄蜜办公室内是他自己的留声机,架在红木铺了天鹅绒的柜子上,唱片正转的是这两首歌。
    素君出国这几年,写小说的多了一个张爱玲,唱歌的倒还是那个周璇。
    月亭说想去电台唱歌,素君点头道,“好啊,你唱歌本来就好听。”月亭道,“可惜妈妈爸爸不会支持。”素君道,“云章肯定是支持的。”月亭道,“现在的歌星和他们那个年代的戏子早就不一样了,他还总以为是要像他那样吃苦才能出头——他们又是为我好。”素君道,“你没有告诉他们罢?”月亭道,“怎么敢?我打算偷偷去电台报名。”素君道,“那你晚上出去,跟宋阿姨怎么说?”月亭叹道,“他不是嫌我没有对象吗,我就说是去交际。”素君道,“长沙城就这么些可交际的人,万一哪里对不上怎么好。”月亭道,“所以要靠你。我们先约定几句暗语,到时候我妈要是问起来,你好帮我糊弄过去。”
    “这不好,你抛下我哥哥出去交际,我怎么可能与你一起?宋阿姨肯定不信我。”
    “那我就说是你要出去交际,妈妈本来也没那么看得上李景仁。”他们家人都把素君当另一个女儿看。
    星岛电台最近在办周璇专场,比赛的选手每人唱一首周璇的歌,由听众打电话进来投票。都是和上海那边学的。素君和钱宪在月亭的办公室里,捏着嗓子换着声音说支持“秦宝黛”小姐。
    初选之后,改由观众点歌,不能再唱自备的曲目了。星岛电台更是在街头竖起许多投票箱,一来方便没有电话的人家投票,二来按照身份证件分区投票,一人一票,也是公平起见,更是立志要选出一个全城最受欢迎的歌星出来,誓要与上海那边抗衡。
    三人约在爱晚亭商议,月亭道,“我妈听过我唱小生,有些调子太低的歌,我就不能唱,怕妈妈听出是我。”钱宪笑道,“把你要唱的给哥哥写个单子,明天我再去打电话。”月亭道,“我听说他们要限制线路,说是要查电话都从哪里打来的。”钱宪一惊,“也太神了罢!”问素君美国有没有这种装备。素君道,“我们在实验室里是做成了的,但离民间使用还差得远——我也不信一个电台能搞来那么新的装备。”月亭道,“听说是德国的装备。”
    素君道,“这就不好说了。德国不晓得偷偷搞了些什么研究。不过我想,最多也只是推出大致的总线路,未必能精确到某台电话机上。”钱宪道,“还是多小心为妙。”二人交换了个眼神,知道都在想,电台都有了这种装备,长沙站黄蜜那里未必没有。
    素君道,“我们接外面的电话线。”月亭问道,“这不太好罢?”
    钱宪道,“傻丫头,人家用了,你不用,你不是白被人家欺负了?”月亭道,“去唱歌的都是家里贫苦的人,谁像我有个博士朋友,还有个这么好的哥哥。”钱宪道,“爸爸说省政府所有人都听你们节目,有天晚上开会,到了七点,特意休会听你们的比赛。甚至为了投票,争会议室的电话,大打出手的都有。你说其他人会不会有要员来捧?”素君道,“我们这不是主动进攻,只能算是积极防御。”他知道月亭向来坚守“不争”原则,也没说积极防御是为了将来的全面反攻。
    三人计较一番,月亭忽然问道,“素素现在和我哥哥要好?”素君吓一跳,“乱说。”月亭道,“近来我去站里找哥哥,总看见你们一起,李景仁不吃醋吗?”钱宪道,“你怎么都不帮亲哥哥说话?”素君笑道,“他最近工作忙。”不想把二人的嫌隙拿出来说,只问钱宪,“我们接哪里的电话线好?”钱宪道,“索性去接省政府的。那里电话多,线路也多。”他们都存了一样的心思:现在接了给月亭唱歌比赛用,将来他们自己也多了一种联络方式。即便黄蜜查出来,牵涉到省政府那边,黄蜜得罪不起,因此不会伤及无辜。
    素君道,“这就不太方便进入了。”钱宪道,“不如告诉爸爸,他一定乐意。”月亭吓了一跳,“爸爸知道,离妈妈知道也不远了。”钱宪又宽慰道,“爸爸心中还是你比较重的。我们既然参加了,就是为了夺名次去的。你不拿个三甲,将来怎么在电台唱歌?”素君道,“宋阿姨要是怀疑,你就说是我。”
    钱父得知月亭参赛一事,又惊又喜,原本最捧一个花名叫“葛蔓蔓”的,也只说,“难怪我听秦宝黛唱得最好,竟然也没有听出来。”唱歌的声音自然是和说话的不一样,月亭又有意遮掩。又问月亭做什么用这个名字,“连姓也改了,托你妈的姓也好。”
    月亭笑道,“我写了一首歌,叫做半阙情,曲子是素君做的。等我自己出曲子的时候,我就把这首半阙情推出来。”月亭从湖南大学中文系毕业,素君看他写的歌词比范烟桥的不得差。素君没有接受过正式音乐学的教育,曾把王母随口哼唱的小段谱记成曲,也是一时新鲜。后来便偶尔写一两段曲子,虽不成大气候,也被月亭捧上了天去——都是他们读书时候的事,现在又做起来,像回到小时候。钱父看了也觉得冰雪可爱,因此点头道,“素素写的肯定不会差。”便要月亭唱来听听。月亭笑道,“还没有成,不唱。”
    钱父拍板道,“你要成就一定能成。”是夜便领了素君和钱宪去省政府,他假意拿公文,钱宪假装修车,扒开外墙拉办公室接出来的电话线。素君在美国做的实验倒是多,却不方便现身,躲在车里指挥钱宪。钱宪学化学的,手上是不笨拙,基础的物理知识早还给中学老师了。李景仁到的时候,便只见得钱宪把车停在路边,蹲在墙角修车,素君凑在钱宪旁边指指点点。李景仁有意放重了步子,素君回头见是他,吓得往钱宪身边躲了一躲,“你怎么来了?”
    李景仁道,“不是约好九点去看电影?”素君抬腕一看,都九点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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