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几台车停在站门口,黄蜜上了一台,刘芳如自觉坐到了副驾,白棠坐到黄蜜身边,素君便也钻了进去,三个人挤在后座上。素君又问白棠,“你为什么一直缠着站长,站长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
    黄蜜笑道,“马科长极力证明他没有通共。”
    素君道,“我看不明白,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下便连刘芳如也看不下去了,回头说道,“马科长怕一时落了单,和别人说了话,或是传递了东西,便可能将偷到的口供传出去。昨晚上恰好马科长也不在。马科长现在紧跟着站长,就是为了自证清白。”
    白棠笑道,“我虽然不怕你们查,但我心疼怡月和芳君。昨天他们在我窗台底下守了一夜没有睡觉,刚才哈欠都打到天上去了。不如我自己待在站长边上,也给站长省事呀。”
    素君笑道,“这下好了,你们两个有嫌疑的都坐在一起,我正好同时把你们都监视了。”
    车子开到一半,黄蜜叫停住,问道,“后面怎么有台车子停了?去问问怎么回事。”
    刘芳如得令过去看了,回来说道,“是圆圆早上吃太多撑着了,这边的路又不很好,车行颠簸,他吐了。”
    “怎么不看见他下车吐?”
    “吐在他自己的手提包里了。”
    素君道,“这也是怕下了车,被当作留了什么线索给□□罢?这里的人都好严格啊。”流露出欣喜的意思,“我今天又学到了。”
    白棠冷笑道,“学怎么提防自己人?学怎么提心吊胆不被当作□□抓了?那你还不如学学怎样穿衣打扮怎样交际。”
    老吴收了碗筷,趁没人时在门槛上坐下来掏耳朵。两边都掏过了,没什么东西,吹吹耳勺上的灰。刚站起来,门板“哗”地倒下,贴着他的背砸到地上。老吴摇摇头,“越来越不结实了。”回身扶门板,路上一台车开得快,转弯时迎着粉摊撞上去,将几副桌椅,及五个滚烫的火炉,连着老吴都一起撞在墙上,煤灰棚布全裹在一起。
    那车子转个头又走了,几个路人赶紧跑过去看老吴,才掀起棚布,却看见老吴从店里面走出来,口中念叨着,“哎呀还好我躲得快,不然要死在这里了。”
    众人都夸老吴命大。
    到了槟榔园子里,身子轻的女孩子爬上树摘,手脚笨的留在地上接。白棠和素君站在一处。素君故意问,“怎么会吃个粉都能将消息传递出去呢?”
    白棠道,“讲究可多了。譬如我往常爱吃麻辣牛肉,今天吃了个香辣牛肉是什么意思,吃牛杂是什么意思,吃三鲜又是什么意思,重挑轻挑又各是什么意思,要汤不要,要猪油不要,要葱花不要,都可以各有指代。这都是密码学里面最基础的东西,你不是学过吗,怎么还忘记了?还好你昨晚不在,今后你一定要好好看看书,不然平白被怀疑了你都不知道。”
    素君叹道,“我是来破译电文的,又不是来当间谍的,我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在长沙站做事就要有长沙站的规矩。”
    黄蜜从树后面转过来,笑道,“马科长说得很是,这便是我们长沙站的规矩。你不懂,以后我可以慢慢教你。”
    素君做出吓一跳的样子,“站长,你这样偷听别人讲话很不好。”
    白棠假意骂他,“哪有这样说长官的?也还好是黄站长不计较这些。”
    黄蜜笑道,“马科长怎么知道我不计较。”
    “我当然知道黄站长从来不吃花言巧语那一套,也从不因言语不够尊重而惩罚下属,在黄站长手下只要做好工作,你把长沙站拆了都没关系。不然我也不敢让他来,他没有心眼的。”
    黄蜜点头道,“原来是你让素君同志来的。”
    “我帮忙写了介绍信而已,黄站长亲自过目了,难道就不记得了?”
    黄蜜笑道,“怎么会不记得。除了马科长,还有曾站长也替素君同志写了推荐信。我才知道原来曾站长的独生女和素君同志曾经是同学。”
    “我想着有白棠这一层关系我已经很特殊了,若再多出曾站长女儿的好朋友的身份,显得我不是靠自己本事进来的一样……”
    “你好好干,有的是你展露身手的时候。”
    钱宪作为车夫也来了,在树上摘槟榔,底下是刘芳如。他摘下一个,“刘特助,这几个大,你接好了。”刘芳如没接住,槟榔都扔到了地上。钱宪道,“你不要动,看我扔到你的篮子里来。”刘芳如便呆呆站着没有动,钱宪从树上跳下来了他都没发现。
    钱宪问道,“你这些天好像情绪都不太对。”刘芳如吓一跳,才看到钱宪,“我……有些累。”
    钱宪又道,“是站里工作太紧张了罢。”刘芳如叹道,“都是为了党国。”他也不敢多说。钱宪道,“我看你平时态度很积极的,这几天是遇到什么挫折了?”
    钱宪长得又帅,寻常又有一股温煦的气质,如今十分潇洒地倚着树,侧着头对刘芳如笑,刘芳如便有些心动了。站里这么些人,也只有他来问了他。钱宪又叨叨空泛安抚了几句,刘芳如含泪问道,“钱科长,你杀过人吗?”
    说起来钱宪是杀过人的,还是黄蜜那边的人,做成了一个悬案留到如今。当然不能让刘芳如知道。钱宪回想一遍,站里明面上的任务,倒是没有过让他直接杀人的。便装作诧异,问道,“怎么问起这个?我没有杀过——不过,要是革命需要,也是没有办法。”
    刘芳如道,“你没杀过人,你不知道——”钱宪按住刘芳如的肩膀,道,“我自从加入国民革命军的一天起,就做好了流血牺牲的准备。这流的不一定是自己的血,牺牲的也不一定是自己的性命——这都是革命需要。我们军人,服从命令才是第一要考虑的。”
    刘芳如道,“可是——我杀了人——”钱宪道,“不是出于你的意志杀的,就不算你杀的。你和枪,和子弹是一样的。我们军人是战争机器,是没有我们自己的意志的。你本质上,还是一个纯真善良的好姑娘。”
    听了最后一句,刘芳如脸上一红,低声道,“我没有那么善良——”钱宪道,“站里杀过人的女同志不是没有。要么不如你有意志力,要么不如你有同情心。我看你比他们都要好。”
    刘芳如道,“——是站长要我开的枪——”钱宪道,“杀的是***罢,***死不足惜。”
    刘芳如恨道,“是***就好了!”含糊说了几句,“***挑事,死的却是不相干的人!”钱宪亦道,“这笔仇要算在***身上。若不是***破坏和平谈判,现在战争早就结束了,哪里还会死人呢?我们要好好工作,争取早日实现真正的和平,这才不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掉。”又宽慰刘芳如好久。
    采了槟榔,和园子老板结账才知道是枇杷不是槟榔。黄蜜笑道,“我说怎么这么甜。我方才偷偷吃了两个。”其他人也都说“是很甜”。
    回去又是他们几个一台车。素君问黄蜜,“站长,我有个问题要问你。”说得十分严肃,刘芳如都好奇回头看他。黄蜜要他只管问。
    素君问道,“那个老板说湖南不种槟榔,可《采槟榔》这首歌是怎么回事?我以为是湘潭的民歌。”
    白棠忙道,“你有空多想想工作,这样的事情放一边轮不到你。”
    黄蜜笑道,“我倒要好好想一想。”他喜欢素君的孩子气,仿佛是为了弥补他的童年。
    回到站里时办公室已经被封了起来,侦察科副科长孙巍前一晚不在站里没有嫌疑,此时便是他在办公室搜检证物。这时医务科科长王梦雨拿验尸报告过来。说是电击致死的。黄蜜对钟师笑道,“不是你将人刑讯致死,再装成意外罢。”钟师正在剥野枇杷,吓得枇杷掉了一地。黄蜜问道,“钟师同志有何高见?”钟师道,“是德、德国进口的电刑架,不至于漏电罢?”
    黄蜜一愣,“电刑?我什么时候教你们用电刑了?”钟师咽了口口水,“不是黄站长吩咐关在电刑室——”
    黄蜜冷笑道,“关在电刑室是因为电刑室光线好,方便你们做笔录,我什么时候说要对他用刑了?现在是文明社会,法制社会,你们这样置民国宪法于何地?让我怎么对上面交待?不是又给了中统,给了他们□□把柄?”
    钟师忙道,“都是罗科长安排的!”黄蜜问罗子林去了哪里,“早上不见他来,不是叫你们去问了吗?”钟师忙道,“高科长已经去了。才打电话来说整个罗公馆都空了,连一只活物都没有。”又道,“怕不是他刑讯逼供打死了人,连夜畏罪潜逃了罢!”
    黄蜜当即下了通缉令,又升钟师为审讯科科长。“待这里查完,我亲自去向站长汇报。”只有黄蜜嘴里的“站长”是曾站长。
    “不必来找我,我就在这里。”曾站长当晚也在加班,也被黄蜜叫来“监督搜查”,其实是被监视。
    黄蜜笑道,“站长既然在就好说了。”
    曾站长点头道,“罗子林性格冲动,的确不应该留在审讯科。我原先也是看他行动有魄力才点头的。看来我看人还是看错了。还好只是死了一个□□。”黄蜜道,“站长智者千虑,难免有所不足的。我们底下人就专门帮站长补补漏。”
    曾站长笑道,“你能力远在我之上,何必过度谦虚。”又朝钟师笑道,“钟师是个好苗苗啊,当年在重庆,是给政治部副部长做过秘书的——”黄蜜心中呵呵一笑,政治部副部长是□□,“既然这样那当长沙站一个科长怕是屈才了。”
    曾站长只道,“人事上的工作你决定就好。”
    这时高铁行从罗公馆回来,取了一些物证,说没其它线索,只知道走得匆忙。帮佣的早上来发现家里没人,又因为知道罗子林在长沙站工作,都不敢报警。本就是黄蜜的安排,黄蜜也没有认真听,一心只看孙巍的检查。高铁行神色如常,退到了一旁。白棠心里却叹了口气。
    孙巍没有背景,全凭本事和忠心做到副科长。他查得极仔细,墙角桌腿都不放过,连地毯也要掀起来再抖一抖。又将书架往外稍稍挪开,去拨书架与墙壁的夹缝。脸色一凝,像是摸到了什么,又把书架再往外拖,终于是薅出了一枚玉佩。孙巍问道,“黄站长,站里可有这个属相的人?”
    黄蜜接过玉佩,心里一冷:有人要陷害他!
    钟师伸头过去张望,却看不大清楚,但刘芳如的脸色已经变了。曾严走近一看,摇头道,“黄站长,我这次也保不了你。”说得好像以前都是他在保黄蜜。
    黄蜜皱眉道,“你们找到玉佩对照属相,的确没错。只是比对出来是我就怀疑到我,未免太武断了。”
    刘芳如道,“我听那人来的脚步声,并不是黄站长。”只是没人信他。
    黄蜜问钟师,“我在电刑室待到八点一刻,走的时候还特意看了钟,你们都可以作证。来电的时候才不到八点二十。那人在来电前就跑了,怎么会是我呢?”钟师点头道,“我也看了表,黄站长说得不假。”
    曾站长道,“钟表的指针,随时调过去,再调回来,也是很方便的。”
    黄蜜心下大怒,这个曾严,抗日的时候从来不管站里的事,现在胜利了又来夺权。脸上却只淡淡的,“站长说得也有道理。”手便往腰带上摸去。
    曾站长见黄蜜要拿枪,右手一挥,周围的人都把枪拔了出来。黄蜜不拔枪,他们也只把枪口指着地下。
    黄蜜心中冷笑,他们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也说不定呢。曾严在站里素无威风,黄蜜自信那些人不会为了他拼命。就怕有野心大的带头开一枪,那便收拾不了了。黄蜜心里将众人清点一遍,哪个是会帮他的,哪个是做做样子,哪个在他手下受过委屈……心想今天是要清理门户了,只是传出去名声太不好。□□没有抓到,自己倒先火拼起来了……正琢磨间,身后响起一个细细的声音,“并不是什么属相的人,就戴什么动物的玉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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