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蜜与上级确认,李景仁确实有份任命要留在长沙站。黄蜜问那个送李景仁去车站的女军人,“芳如,你去将那个女人的资料拿给我看。他来得蹊跷,李景仁也留得蹊跷,我怀疑是□□的阴谋。”
刘芳如道,“或许世间当真有这样的情义?”
黄蜜叹道,“就怕他们情义是真的,□□分子也是真的。他们要是□□,马白棠就一定跑不了。译电科两个骨干若都是□□,这长沙站就是□□的了。”
次日钱宪载素君去站里报到,在车上笑道,“素君同志,今后我们可以好好合作了。”
素君笑道,“等我入了职,再入了党,才能够算你的同志。”
“我说的不是三民主义的同志,是共产主义的同志。”
素君笑道,“好啊,你诓我,你连你从小一起长大的我都不信任了。”
长沙站在一个灰砖砌的院子里,门口斜斜对有一家粉店。进去是一个小坪,角上一间值班室。二门内是一间只有一层的大办公楼,办公室都在里面。附设有医务室物证室等。
曾站长果真很和蔼,戴副眼镜,看着像个教授。他问了几句学术上的问题,点头夸了几句,便让素君去黄蜜那里接受分配。黄蜜盘着头发,没有刘海,嘴巴涂得红红的,军装熨熨帖帖穿在身上,看不到一个褶。在极认真读素君的履历。
“你和白棠不是一个方向的?”黄蜜看了素君的方向,问他。
“他的偏理论,我的偏应用。”因为黄蜜是外行,素君没有细说。黄蜜笑道,“我们行动科有李景仁高铁行两位大将,一龙一虎,威名在外;现在译电科又有了你们两位博士,是蛮般配的。噢,你还不知道罢,李景仁现在是行动科科长了。你的白棠学姐,是译电科科长。”
素君低声道,“李景仁的事今天才知道。白棠之前和我讲过,承蒙黄站长厚爱,他在长沙站得到了重用。”
黄蜜问,“他能把你弄过去读书,又能把他自己弄进中美合作所,为什么不把你弄到学校里去?当教授薪水高,假期多,工作又清闲,怎么想着来这里?虽然抗战胜利了,战争还没有结束,□□的手段比起日本人来,只会更残酷,你经受得起吗?”
素君低头轻声道,“我妈妈爸爸死于文夕大火,起因是译电员漏译了一个字,我那时候起就发誓要当一名合格的译电员,也投身国民革命。而且……现在要我再回湖南大学,故地重游,物是人非,难免伤心……”
黄蜜结合之前单独问过白棠的,知道他没有说谎,这才点了点头,“既然是合作所推荐来的人才,我也不刁难了。你有投身革命的心思,这个很值得鼓励。美国那边怎么搞的我不知道,我这里只对大老板负责。每天的工作第一是要保密——保密守则看了?”
素君忙说“看了”。黄蜜于是开了个条子,“你先去上几天培训班,然后让白棠带你工作。”素君笑道,“谢谢站长!”
黄蜜的助理刘芳如带他去分宿舍。从办公室的大走廊穿过去,办公楼后面是一个小花园,花园边上的两层红砖楼是他们的宿舍。男同志住楼上,女同志住楼下。宿舍楼呈凹字形,中间一片小院子一样的地上种了些矮矮的花树。二楼向着院内有一圈走廊,男舍的门都开在走廊上,因此又像是阳台。宿舍虽然不大,因是单间,又都有抽水马桶与自来水,每日电压充足,院内草木清雅,规定是副科长以上才能住。素君还算是“博士”被特殊照顾才分到一间。
中午钱宪和他在外面的粉店吃粉。白棠这才匆匆赶来,“这几天任务紧,我没有去接你,你不怪我罢!”
素君给他递了一双筷子,“你毕业的时候我就说我们在国内一定会再度重逢,我知道不急于这一时。”
白棠见店里没有别人,低声道,“知道你和云章是老朋友了,但还要重新介绍一下——云章是长沙站侦察科长之外,也是我们组的成员。店主吴老板是我们的联络员。”
钱宪笑道,“怎么样,王素君同志?”素君这才笑了,“钱宪同志,你也太大意了,万一我被敌人买通,背叛了革命呢?你岂不是把性命交待了?”
钱宪摇头道,“我相信你是站在光明的这一边的。”
白棠笑道,“他上大学的时候就已经入党了,与我是同一批的。”素君笑道,“原来不是相信我,是相信白棠。”
钱宪笑道,“白棠总说你现在比原先更聪明了,我这下信了。”白棠握住素君的手,郑重道,“本不该让你这么快进入到工作里来。最近接连有同志被捕,情况很危急。我天天带着高铁行去查电台,查十个中,倒是有三四个是我们的。这些天凡出任务,我都寸步不离地跟着高铁行,生怕他伤害到我们的同志。”钱宪告诉他,“高铁行是行动科的副科长。”
素君惊道,“有人暴露了?”白棠道,“站里是说新引进了德国的一种设备,可以跟踪和追溯电波。因为我不会德语就没让我做。但我想无非也就是那些原理,每次搜查的地点方差极大,不像是合理误差的分布。我想不是算出来的,而是有人告诉他的。设备只是个障眼法。”
素君道,“那大概是有人叛变了。”又问白棠将要怎么办。白棠道,“我们约好了下午——”这时吴老板敲了敲水烟头,笑道,“吃圆的吃扁的——”有人来了。
白棠回头见是高铁行,笑道,“你也来吃粉?”高铁行道,“在食堂吃过了。”又同钱宪与素君点头致意。白棠见他手上拿着军帽,“下午又要出去?”
高铁行点头道,“帮你请个假,你陪素君。我自己去。”白棠哪敢让他一个人去,笑道,“他有人陪。”抓起军帽,跟着高铁行出去了。
素君问,“约好了下午接头吗?”钱宪道,“去亚文书店接头,把消息通知到其它联络点。要同志们尽快转移。”
素君问道,“有什么暗号?”钱宪道,“没有别的暗号。你随意取一本书假装看,然后放到第六个书架的第七排。”素君问,“他们怎么知道是我?”钱宪道,“你戴一顶紫色的帽子。”
素君怔怔道,“李景仁昨天送我的礼物就是一顶紫色的帽子。”
钱宪将帽子收起,“那你不要去了。我化妆成女人。”
“或许只是巧合呢?和咱们接头的人可靠吗?”
“是信得过的人。”
“既然是信得过,李景仁不该知道。那想必只是巧合。我回去换了衣服就来。反正我刚来,还没有分配任务,你陪我四处转转,也很说得过去。”
“接头的人可靠,其他人未必可靠。还不知道给黄蜜传递消息的是什么人,掌握我们多少情况。你是生面孔,我们要将你好好保护起来,万一我们暴露了,不是还有你吗?”
素君笑道,“万一你们暴露了,我一定跑不掉。我是白棠最好的姐妹,也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只要你们是,即便我不是,黄蜜也会觉得我是。与其让他白白怀疑,我不如也上了,省得担个虚名。”
他的宿舍就在白棠的宿舍隔壁,他只有那一个小箱子,去的时候装文书证件,回来还是那些东西,不过多了一些药物与小件的化妆品。先前听说长沙站管事的是个女人,特意带来讨好他的。日用的小东西与四季衣物都是月亭和钱母一起替他准备的。素君翻箱子找了好久,找出一件风琴领的衬衣与大摆的褶裙,用水钻镶了十字花的高跟鞋,头上蓝色的帽子与手包正是一套的,十分清爽宜人。亦十分耀眼夺目。
那顶紫色的帽子留在了书桌上。
想必只是巧合罢。去翻一翻书,而后放回书架上,这有什么难的呢?
亚文书店是很干净典雅的一处所在,里面来往的书客也都十分有智识的气度。素君心里暗道,要是把这里的人都抓走了,仿佛也不太好向社会交待。他想起黄蜜那无所畏惧地笑着的脸,又觉得黄蜜大概并不怕,黄蜜这一点倒是与白棠仿佛。
素君随手拿了一本《流言》,去年底出版的,他在美国还没有看过。一看就停不下来,倚在书架上,连翻了十几页。脸上汗落下来了也不觉得。看张爱玲,即便兵荒马乱,顾此失彼,仍然觉得生活有味,值得人慢悠悠地过,每一件极小的事情都应该慎重无比地对待,像把细胞放在显微镜下看,当真一花一世界。难怪胡兰成会写下那样的字,难怪他会如此欣赏张爱玲。只是这种人的欣赏,再多真心也有限。素君便又想到李景仁,顿时觉得好没意思。
钱宪取下素君的帽子,捏在手上给他扇风,素君抬头笑道,“你自己不热么?”掏出手绢来给钱宪擦汗,“我不热了,给我戴回来,今天没有好好梳头的。”
钱宪给素君戴上帽子,却戴反了,那帽子里面是紫色的,露在了外面。
素君将头一歪,“你把花卡在里面了。”从钱宪手里夺过帽子,翻过来戴好,就仍是蓝色露在外面。钱宪笑道,“喜欢吗?”素君低头笑道,“喜欢。”钱宪道,“这本翻过了。”要将这本《流言》放回书架上,正是第六个书架第七排。
素君握住钱宪的手,“就拿这一本。”轻轻眨了一下右眼。钱宪看见他帽子底下渗出汗。书的一个角刚刚抵住书架,又被他们收回来,“这本翻过了,怎么好再放回去,还是买这本罢。自己看过的怎么还嫌弃?”
钱宪去结账,素君将手一缩,对门口笑道,“你也来了。”假装刚刚才看见李景仁。钱宪“噢”了一声,“你也来了。”其实他也早看到了。那老板问要不要包好,素君道,“我就在这里,不用包。”红着脸将书收好。
长沙城的太阳到了夏天是有毒的,店里女客们几乎都戴了帽子。花红柳绿,不一而足。素君挽紧了钱宪的手。
一别这么多年,有些人变了,有些人没有。
李景仁接过书看了一眼,“你喜欢张爱玲?”素君道,“随便拿的,我出国的时候还不知道有他。”李景仁笑道,“他现在最流行。”
钱宪收好找回的零钱,笑道,“我妈妈说厨房做了素君爱吃的菜,你也来罢。”说得好像他和素君才是一对——又十分亲密站在一起。
李景仁摇摇头,也不看素君,“还有点事情。”
素君故意大声说道,“站里的事情?黄站长派你来的?就你一个吗?怎么没看到行动科别的人?你一个人不害怕?我听说□□分子都好凶的。”看见别人都露出紧张的神色,才又“哎呀”一声,“我是不是说错话了。”用眼角看着地上。书店里的人都陆续往外走。
刚出去不多远便看见高铁行带着人往这边看,看见钱宪他们点头算是致意,便径直进了书店。素君转身想看,钱宪将他拉走了,“不要管,回去自然知道了。”素君问,“李景仁和他是一起的?”钱宪只说,“他是和我们一起的。”素君不解,看向钱宪。钱宪道,“我们从站里出来时他便跟着我们了。”
素君问他,“那你也不说?”
“不说倒好一点。先回站里罢。”
素君问,“今天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吗?”
钱宪道,“你这样一举动,书店那边自然有了消息。就算没有领会到,我想他们也会谨慎,暂停一些活动。你那样大声暴露李景仁的身份也算是提醒。”又劝素君,“不论他是什么身份,他深爱你,我们都知道。你也不必怀疑他的人品,他虽然在军统长沙站,内心却是光明的,即使现在与我们不在同一战线,也绝对做不出龌龊卑鄙的事情。”
“他是在威胁我,还是在提醒我?他一定是知道了帽子的事罢?”素君又问,“上级可曾要求我们发展同志?若能将他……”
“这不在我们的职务范围内。门口粉店的吴老板是我们的联络员,我们只完成他传达的任务,别的一概不知,也不应该知道——你刚回国,还不了解国内的局势,尤其不懂国内办事的风格,因此你才要先在我或者白棠的协助下工作一段时间。”
素君喃喃道,“我真希望他是的。倒不是为了我的私心,就这一次,假如他不是,他的消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要送我紫色的帽子,又为什么要去亚文呢?”
“你还记得白棠说过抓到了一个叛徒?审讯科正在审,想必是叛徒说的。”
“那叛徒知道多少?”
钱宪叹道,“我不知道他知道多少,但一定比我们知道的多。”
“那怎么办?要杀了他吗?”素君怕钱宪瞧不起他,故意自己先把“杀”说出来,还做出一副很平淡的样子。
钱宪点头又摇头,“这件事情你就当全不知道。”
“你和白棠要去动手?我能做什么?我不能把事情都推给你们去做,我现在回来了,我也是你们的同志!”
钱宪笑道,“你的不服输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有一件我们都办不了的事情,正要你去办:我长期在这一系统活动,白棠是从重庆过来的,黄蜜都不信任我们。你是新面孔,取得他的信任就靠你了。你和我们这样要好,他一定还是要怀疑你。你有什么好方法没有?”
“我个子矮,人又瘦,头发还少,说话声音也细,在美国的时候,白棠常常说我这样子不好,美国人最会欺软怕硬,看我这样就爱欺负我。但我想这未必不是我的优势。我只要在黄蜜面前显得更无知娇柔,他对我的警惕心自然也少了。”
“我们也都是这样想的。只是可惜早知道这样,不该说你是电机学博士,应该给你造一个硕士学历。”
素君笑道,“你怎么这样瞧不起硕士?你可是化工和机械的双料硕士,哪能这样自轻自弱?”又道,“我虽然是博士,不像白棠在中美合作所有战争的经验,倒可以装得像天真的女大学生一样。”
高铁行向黄蜜汇报,“据门口监视的人说,去店里的女客几乎都戴了帽子,但不见有紫色的。以防万一不论男女我都捉了回来。只是漏了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