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桂林去得迟了,没有接到你。托人问到钱秘书长,说你乘兴隆的船去美国,万幸兴隆从郁南发船,我还能再见你一面。”
素君怔怔望着李景仁,止不住地哭,连螺蛳粉也忘了吃。早知道钱宪说的那个朋友是李景仁,他便在桂林等他了。
李景仁宽慰半天,等素君不哭了,他便要走了。拿出一把枪给素君,“你带在身上防身。”
素君忙说不要,“我用了,你用什么?”
“我自己还有。”
“那你的在哪里?”
李景仁笑道,“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了?我保命的一把枪,怎么能让你看到?”又教素君如何开保险,如何开枪,“没有别的东西可以送你,也不能护送你,你要自己保护自己。我要走了,你记得给月亭写信,我一有你的地址就会写给你。将来你毕业了,回国也好,留美也罢,只要你回来,我要是还活着,一定来找你。”他把子弹取出来,“你用给我看。”
素君便学着开保险。
“你瞄准那个桌腿——不是那个——”李景仁替他矫正,“你看,是这样瞄准的。”素君赞道,“你怎么看得到我瞄准的哪里?”李景仁笑道,“知道我的本事了?所以教你不要担心我。我再教你装子弹。”
教完一遍,真的要走了。李景仁握着素君的手,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答应我,活下来。”又笑道,“我也答应你。”不等素君回话,他匆匆跑了出去。素君追出去只看见一台摩托车突突地开走了。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到了美国,马白棠果然在码头等他,一把接过他的箱子,笑道,“我天天来打听,终于等到你了。”因听说了文夕大火的事,不敢问恩师师母的近况。后来素君想家,抱着他哭,他才知道。
二十一年,白棠博士毕业,他导师感动于他报效祖国的决心,将他推荐到了重庆的中美合作所。那时候素君在白棠和物理系一个中国人的影响下,已经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他们是他的入党推荐人。
之后素君读完本科,又果真念了博士。再也不能等,答辩结束当天便去码头坐船回中国。白棠转到军统长沙站工作,素君便也要去。船停在上海,没有人接他,素君独自坐火车回长沙。
车往钱公馆开去,素君虽然在长沙已经没了家,但绝不能出去住旅馆。素君在钱公馆是一直有个房间的。李景仁还坐在候车室等他的火车,旁边那个女军人问他,“还要再等下一趟吗?”
再等等罢。
月亭和钱宪说,钱父钱母置了一桌子菜,全是素君爱吃的,替他接风洗尘。“就我们几个,没有外人。”
月亭知道李景仁,李景仁算不算他说的外人?刚到美国的时候收到过他的信,后来便断了通信。素君不敢问月亭。
到了钱公馆,钱父在门口等,见素君下了车,眼睛竟然也有些红红的。假装嗽了两声,钱父擦了擦眼角,这才说道,“你宋阿姨一定要亲自下厨,也顾不上去接你,快进去吃饭。”
钱宪把素君的小箱子拎下车。出国是这一个,回来也是这一个。锁扣坏了三次,又都修好了。
满桌子都是素君小时候爱吃的菜,这些年在外面,他的口味也变了,只是这一吃好像又吃回来了。吃过饭大家叙旧,问素君在美国的见闻,只不敢提旧事,怕他又想妈妈爸爸。
那个年轻女军人道,“下一趟再不走,今天便走不了了。若不能及时去报道要受处分的。你不像是爱拖拉的人呀,莫非那些传言是真的?”他也听说李景仁原先是有个长沙的女朋友。
“既知道是传言,当然是假的。下一趟火车来了我便走。”
这边月亭拉着素君去院子里说话,“我要问你一个人,你不许生气。你要是不想我提,我只问这一次,以后再也不说:你现在除了我们,除了你哥哥,除了原先的同学,还有没有想见的人?”
素君便知道月亭在说李景仁,“他还活着?”他握紧了月亭的手,生怕听到噩耗自己站不住。还是先坐了下来。
月亭便知道素君也想见他,“他不但活着,就在长沙。你要不要见他?”
素君激动得跳起来,嘴上却说,“我……我没有准备好……我晒黑了罢,是不是比以前见老了?我……我坐火车所以特意穿得这么宽大,显得我更瘦了,不好看罢?”
月亭笑道,“你呀,赶紧去我房间洗个澡,然后从我柜子里挑衣服鞋子穿好,他马上就要来了。”
候车室的电话响了,接线员听了,抬头问道 “哪一位是李团长?”李景仁旁边的人推他,“找你的。”李景仁不敢接,“说什么?”
“是钱公馆,让你过去一趟。”
李景仁交待旁边那个女军人,“刘特助,麻烦你转告黄站长,上级对李景仁另有任用,以后要留在长沙站了。指令是陈部长下的。”又拿出几张钞票给他,“我开车过去,你乘黄包车回站里罢。”
李景仁赶到钱公馆,外面的大铁门正开着在等他。他把车停在大门口便去敲门。听得到里面有女人在说话,不知道哪一个是他。
素君挑不好衣服,还是月亭帮他选的,又梳了头,还喷了香水,“现在时髦这样穿吗?”又怕太时髦了显轻浮,穿了一双钱母的鞋子,衬得稳重点。
月亭的房间在二楼,素君楼梯下了一半,听见门铃响,便愣在当地。钱宪一开门,李景仁看到楼梯上的素君,冲上去一把将他抱起,吓得钱宪追过去,“你当心摔到他!”李景仁打量着素君,笑道,“几年不见,你倒是长高了几公分。可惜还是这么瘦,美国都养不胖你。”
素君本来害羞,见大家都在笑,过年那样开心,李景仁说的也无非使过年亲戚见了说的那种话,他便也过年一样开心。
钱宪笑道,“他本来都要走了,为了你才硬留下来。”
素君问道,“要走去哪里?”
钱氏兄妹都要李景仁先把素君放下来,好好走下去说话。李景仁道,“我本来要随部队转移,向上级求了一个命令,使我也可以留在长沙。”
素君听不大懂,“部队里的事,还能这样任由你安排?”
“我原本也是做情报的,最近借调到军统长沙站出任务,如今留下来工作也是顺理成章。”
一说做情报的,素君便了然了:难怪当年他参与了国宝的事,也难怪能帮他打听到素恒的消息。
月亭笑道,“素君也去长沙站上班,今后你们是同事了。”
李景仁却并不十分欢喜,“怎么不去湖大教书?”
钱父生硬地咳了一声,“我看长沙站就很好,宪宪就在那里上班。那个马白棠不也在那里吗?这么多人照应,我看好。”王斯明不在了,他便有了素君家长的自觉。李景仁也不能插手素君的事。
李景仁十分恭敬,“素素当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是长沙站的黄蜜多疑又暴戾,要对付的□□分子也都心狠手辣诡计多端,我怕素素吃不消。”
素君道,“不过是翻译电文,做做技术类的工作罢了。什么地方会让一个博士去冒险呢?”
倒是李景仁不好意思了,“也是,你是大博士嘛,和我们不一样。”
月亭和钱宪见气氛不对,嚷嚷着要打牌,支好了麻将桌子,拉钱父钱母过去,留素君和李景仁两个说话。
李景仁低声道歉,“我不该对你的事指手画脚,你想去便去罢,我一定好好保护你。”
素君笑道,“我现在可不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了,今后谁保护谁还不一定呢。”他在李景仁身前转了一圈,“怎么样,我答应你要活下来的。”又走近他,“你也还活着,真好。我回来的路上就在想,我不要你还记得我,我只要你还活着。”
李景仁笑道,“差点回不来了,又被你勾回来了。”
素君问道,“你怎么不去接我?我下了车都没见到你。”
“这些年音信不通,我也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见我。若你不愿意,我便不留在长沙,省得你见了我尴尬。”
“我怎么会不愿意呢……我生怕你死了,要白棠学姐一定替我打听你的消息。月亭也是坏,怎么不一见面就问我,这样我也能早点见到你。”
“我要他先不要说的。你这么久没有回来,若不想见我,月亭还问你,岂不是坏了你的心情?若不是我今天一定要走,我还愿意他过几天再问你。”
“若我不想见你,你今天就走了?你要走到哪里去?”素君拉紧了李景仁的手,“不是说留在长沙吗?”
“是留在长沙,但若你不想见我,我就一定要走。”
“你真是……那也可以问我呀!你见了白棠学姐,怎么也不托他给我来信?你明知道我收得到信。”
“我见到马科长的时候,与你已经不通音讯四年有余,那时候我怎么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若你那时候已经交了男朋友,过上了新生活,我又怎么能够去打扰?我也千万交待马科长,不要向你提起我。”
素君叹道,“你这样看似是替我着想,实则……实则……若我早知道你还活着,还记得我,我要少流多少眼泪!”
李景仁将素君抱得更紧了,“今后我要让你一滴眼泪都不要流。”
“你要答应我,以后不论有什么事情,都不可以自作主张。你要尊重我的思想和意志,不要想当然地去替我安排。”
李景仁答应了他。
月亭用留声机在放一首歌,素君没有听过。听得出是周璇,他说道,“周璇的声音也这么不一样了。”
李景仁笑道,“这支歌的名字就叫做《不变的心》。什么都变了,心没有变。”
临走前李景仁给素君留了一个小盒子,“送给你的礼物。”素君想当面打开,月亭和钱母都只说不必,羞得他脸红红的。
钱宪说道,“按理应该留宿他的,他今天本来要走又不走了,黄副站长一定在调查他,他要早些回去解释。”又告诉素君,“正好你明天要去报道,我先和你讲讲罢。长沙站的站长醉心学术,早就不怎么管事,只不过因为是党内元老,资历较高,才一直处在正职。管事的是副站长黄蜜,虽然是个女的,论起心狠手辣却不输男人,人称黄阎王。好在你做的技术他不懂,你只要向你的直接上级汇报,白棠就是你们译电科科长,因此我们才放心让你来。”
素君奇道,“这样说,长沙站没有门禁咯?”
钱宪笑道,“要有门禁,我就搭李景仁的便车回去了。”又道,“虽无门禁,但常常要加班,忙起来也顾不得回家。白棠现在怕是还没有下班,不然一定要来见你。”
月亭愁道,“那素素以后也要常常加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