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聂源咏给他胡乱套了一件衣服,“起火了,咱们快跑。”
    素君噔地一下弹了起来,被聂源咏拉着往楼下跑,一边问,“爸爸呢?”
    “你爸爸组织学生撤退去了,咱们往江边去。”
    外面只见得整个天都是亮的,人们披发赤足,不知道往哪里跑。一团团火,像一张密网,整个长沙城都在火网之下。哭号声,尖叫声,震得素君心里头上都嗡嗡直响。
    他还在想爸爸不知道怎么样了,背上忽然觉得被推了一把,素君跌跌撞撞往前一扑,一棵大树砸在他身后,聂源咏自己被压在树干下。树上哔哔啵啵烧得兴起,素君大喊一声“妈——”,扑了过去。
    聂源咏被压在树下,说不得话,只能将装有留学文书的小箱子往素君一推,摆了一下手让他走。就不再动了。
    素君哪里肯听,他生怕那火烧到他妈妈身上,奋力抱住树干,并抬不动。火烧到他身上了也不觉得。也有路人想要帮他,可是一看他妈妈已经死了,便要他也“快逃”。兵荒马乱的,还有好心人把他拉开。
    素君什么也不顾得了,大声喊道,“妈,我跟你死在一起!”
    有个人将素君拉了起来,用一顶军帽罩住素君的脸,贴在他胸前,半拖半抱着素君走。
    素君喊了一声“妈妈”,从嗓子里咳出血来,一边不住地撕打,“妈妈,我妈妈在那里!”摸到那人身上穿的军装,哭道,“哥哥,是不是哥哥,妈妈在那里呀——”
    李景仁轻轻叹了口气,脚下没停,直将素君带到了一处人少的空地,扶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素君止不住地哭,李景仁将小箱子放在他身前,蹲下来,低声道,“这里有人来照顾你,我还有任务,你千万保重。”起身刚走了两步,转身又跑过来,在素君额头上重重亲了一下,郑重说道,“你一定要活下来。”这才走开。
    素君眼见得李景仁又消失在火场之中,仓皇站了起来,却不知道身在何地。原地转了个圈子,张张皇皇。猛然想起来妈妈不在了,素君心想:我要去找到妈妈,然后和他死在一起,免得他一个人路上寂寞。
    不能让李景仁白救了他,他想。小箱子里有支笔,素君拿出来在帽子里面写了几句话。再多也不能够了。他一心求死。
    他刚往前迈了一步,一个穿灰色军装的少年迎了过来,“姐姐到哪里去?”拎起小箱子,扶着素君往另一个方向走。他身后还跟了一群难民,那些人推推挤挤,脸上身上烧得稀烂,拥着素君往前走。素君想摆脱他们,要推开那少年,却看到他手上已经烧烂了,还在紧紧扶着自己。素君哭道,“你不要管我,你带他们去罢。”
    那少年还要劝他,有人在后面骂,“他走不走?不走别挡我们的路,我们还要逃命。”那少年不放开素君,“姐姐快走罢,别让我为难。”有人已经在推搡少年了。素君没办法,只得跟着他们走。泪眼模糊到看不清路,好在那孩子一直扶着他。
    后来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那少年一一问清他们家住哪里,分拨安置。问到素君时,素君愣了一下,只道是“湖大”,眼睛四处看着,看哪里能够寻死。那少年“哎呀”了一声,“刚才有三个姐姐也是去湖大的,不知道走了没有。”拉着素君便跑。
    跑了几圈,问了好几个人,终于跑到一处河边,那少年大声喊道,“去辰溪的船停一下,还有一个——”那边像是没有听到,他便“扑通”一声跳进河里,游过去扒在船沿说了几句什么,那船夫才调转过来。
    素君原本要跳河的,见了那少年为了自己如此卖力,又觉得自己矫情。所有人都在救他,他却一心想要寻死。也罢,就当自己已经死了,让一具躯壳跟着他们走罢。
    那少年浑身湿哒哒的,不住地跺脚,素君见了心疼,便将李景仁的帽子戴在他头上,“多谢你了。”
    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模样,比素君还略矮一点,却大人一样,还宽慰他,“姐姐要保全自己,方不负了救你的人的心呀。等去了辰溪,还要和你爸爸团聚。”
    素君这才想起来还有个爸爸,怎么样也要见到王斯明再死罢。
    师生陆续迁来,没有王斯明的消息,素君知道大约是不测了。只要还活着,怎么也能找到湖大。人不能来,电话,电报,口信,怎么都能来。素君索性不再去打听。就当爸爸一直在办公室加班,而他懒得去办公室看他。
    那个小箱子里除了留学文书及一些衣服,还包了三千美金,并一张全家福。及一大包素君不认得的票据证件等。相片背面写着:素素在美国好好读书,等你毕业了回来,爸爸妈妈去码头接你。
    几次梦回,总好像回到了他家。爸爸妈妈都很慈爱地看着他,和他说话。梦里他不知道他们死了。每天他只盼着做梦,又怕梦不到他们。忽然有一天想到,是我一心要死,他们不放心我,才天天晚上来陪伴我。我又怎能因为自己的软弱,害得我父母死后也不能安心?便想好再梦到他们时一定要好好劝慰他们,就说自己一定努力活着,绝不辜负他们。
    自那天后素君再梦到他们,便不再是梦中人了。他梦里见到爸爸妈妈,像是在看放电影,爸爸妈妈在说话,但没有他。他知道连梦里也没有机会向父母告别了。
    月亭与另外一个女同学曾瑛一直陪伴素君,形影不离,生怕他想不开。素君道,“父母在,寻死是对不起父母。父母不在了,难道寻死便对得住他们了?侍死如生,他们活着的时候我要爱惜自己,现在他们死了我也仍当作他们还记挂着我。我现在心里清醒,湖大刚迁过来,大家都乱糟糟的,你们有得忙便忙去罢。我不会再寻死了。”又道,“妈妈一心让我去美国,爸爸要我好好读书,我都听他们的。”
    月亭的哥哥钱宪打听到船公司把船停到了广西省郁南县,特意从长沙来辰溪,再送素君去长沙。到了钱公馆,楼宇花园都是废墟了。素君问他,“你还留在长沙吗?钱叔叔呢?没有随省政府一同西迁吗?”
    钱宪勉强笑道,“政府可以迁走,这座城池迁不走。总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素君问,“要打吗?噢我这样说不对,一定要打的对不对?”
    “一定要打的。”
    素君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想说他或许能贡献一些力量,但他实在是没有力量。那一番逃难死了两个亲人,靠好几个人才救下他。就算不上战场,在后方支援,他一个月做不好一双鞋,还要浪费许多粮食。专业的知识他又学得很不里手,万一出了差错更加误事。素君抬头哭道,“我太没有用!你们在这里拼命,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你怎么什么也做不了?李景仁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一拨人,我是稍微在后面一点的,我爸爸他们更在后面。而你是要在最后面发力的。现在条件还不成熟,只能和敌人肉搏拼命。等到需要技术一点的工作了你再回来。而且现在你去了美国,还能参与□□募捐,多买了一支消炎药,就可以多救我们一个战士,怎么不好呢?”
    素君点头道,“好。你把我家里留给我的那些钱都买成药,送给前线的战士。”
    钱宪叹道,“有钱就能买到最好,怕就怕没钱都买不到——这些都以后再说。等你到了美国马上写信给我,就寄到省政府,写月亭的名字。需要你做什么我们再联络你。你这一路上过去不要想别的,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钱宪凭钱秘书长的关系在一处取了车子,将素君送到火车站。素君没说要回家里去看看,钱宪也不敢问。
    钱宪取出一个信封给素君,“这是给你路上用的。月亭说给你做了一个兜兜在里衣上面,你把这个在兜兜里贴身藏好。”又从兜里抓出一把零钱,“这些你放在外面用,不露财。”
    一个人出这么远的门,唯有金钱可以傍身,钱家又不缺钱,素君便都拿了。依言伸手将信奉塞进兜兜里。钱宪叹一口气,“你到了船公司一定要给我们家打电话。”又交待他许多事情。
    素君将箱子里的票据等都拿给钱宪,“我也不认得这些是什么,你都替我拿着罢。我在美国也用不上。能捐的捐,能卖的卖,都替我支持抗战。”
    汽笛响了他还不走,素君便推他下去。钱宪道,“爸爸和我都不得脱身,不然一定送你过去。你一个人一定要好好保重。你到了衡阳给我打一个电话,我找朋友在桂林接你,然后送你去坐船。我这个朋友十分可靠,你也认识。你只要在衡阳转一趟车,再平安坐到桂林,就一定能上船。衡阳火车站站长是我爸爸的熟人,届时他会去车站接你。”
    素君勉强笑道,“我虽然小,火车还是会坐,又带着钱,你且放心罢。”钱宪便又交待他箱子要放在眼睛看得到的地方等等。
    因为怕露财,素君和一群人挤在三等车厢,大约大家见他一个孤女可怜,也没有为难他。到衡阳素君不好意思麻烦别人,给钱宪打电话报了平安,就上了去桂林的火车。电话中钱宪说那个朋友暂时脱不开身,要素君在火车站附近等几天。素君到了桂林,又给钱宪去电话,说雇了汽车去郁南县,要钱宪的朋友不必费心了。
    到了郁南,船公司也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发船,素君便天天在码头等。广西有一种螺蛳粉极好吃,素君便三餐都吃这个。一样的大米米粉,汤极辣,像素君家乡的味道。又多带一种酸味。
    一天晚上素君正在一家粉店里,有人掀起帘子往店里看了一眼走了,过不了半分钟,夹风带雪跑了进来,“是素素?”
    素君也才看清那人是李景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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