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君妈妈聂源咏看素君一下子好了,喜道,“我就说是撞了邪,不然那天图书馆一炸,把邪祟吓跑了他就好了。”
王斯明气道,“瞧你这说的什么话!难道图书馆炸了还是件好事?”
“图书馆炸了是不好,但女儿好了就是好。你难道不想要女儿好?”
王斯明也见到素君确实是好了,不与聂源咏斗嘴,只道,“要想女儿好,中国待不得,你不要再舍不得了。”他们在说把素君送出国的事。
聂源咏问,“甜妹子那边来信了?”甜妹子是马白棠的小名,前几年从王教授手下毕业,去了美国念博士。
“来信了,要我们准备几样东西寄到他那里,他替素素办转学。先读完大学,再读个硕士,再读个博士,那时候抗战差不多也能够胜利了。再回来建设中国。”王教授把素君的一生都安排好了。
“要多少钱,家里的够不够?”聂源咏还有些私房钱。
“钱的事,我下午再和你细说。”
素君以为是钱不够,“我不去读。你们都在国内,我不要一个人出国。人生地不熟的,还没钱。”
聂源咏道,“谁说人生地不熟了?不是还有你白棠学姐吗?我没去过美国,但不打仗肯定比打仗好。宁做太平犬,不当乱世人。妈妈没有别的指望,就希望你能够平安,钱不够大不了再搭台子去唱戏。”他原是花鼓戏名旦,王斯明当了教授之后他才不唱了。
下午素君接了一个电话,收拾收拾出门去了,聂源咏才问王斯明,“钱到底够不够,还差多少?”
“咱们家的经济状况你知道,供他读十个博士都有了,供他在美国一辈子吃穿不愁都有了。”
聂源咏喜道,“我以为在美国生活要多贵呢!既如此,就把他送出去,最好一辈子不要回来。”
“照我说还是要回来——不过那时候他也大了,都由他自己打算。这些年买了金条,买了股票,还趁钱家的便利一起开了矿,这些金条证券票据我都装在这里了。”王斯明拿出一个小皮箱子,“这些东西要和素素说清楚,能带走便全部带走。你这些天去多跑几趟,除了矿留下,别的都换成美元,换不到就买成黄金,都让素素带出国去。我们在中国吃我的工资就够了。”
“吃你的工资当然足够,只是你这么一说,怎么像中国就要亡国了……”
“只怕离亡国也不远了。学校到时候要西迁,我们也一起跟着迁过去。后方即使不打仗物资也紧缺,钱拿在手上没有用。不如让素素带去美国。他便是不会打理,也知道买几栋房子,等你老了把你接过去住,也让你过过西洋电影的瘾。”
聂源咏笑道,“这个倒好。”又想起儿子来,叹道,“你把他们安排得这么好,可惜他就是不听,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思子心切,哀哀落泪。
王斯明叹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素素是女孩子,国家不是他的,他可以安心逃难。恒恒是男儿,自然要担起保家卫国的责任。纵然他为国捐躯了,我也觉得光荣。”
聂源咏骂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两个孩子,一个国家不是他的,一个还要为国捐躯,你好狠的心!”
素君回家吃晚饭的时候聂源咏还在哭。素君问道,“妈,是不是想哥哥了?你看这是什么?”他递给聂源咏一张小相片,只有半个手掌大小。
聂源咏见了,忙问道,“这是哪来的?这是你哥哥?”王斯明闻言也凑过来看。
是王素恒。头上缠着绷带,脸上也有一块疤,胳膊吊在胸口,但人活着,拍相片的时候还在笑。聂源咏把相片抬高,从下面往上看,“怎么只看到一只手,还有一只手呢?脚呢,脚在不在?”
“都在都在。我一个朋友托人帮我打听的,哥哥负伤了就被送到医院,后来去了后方,现在在做一些宣传工作。”
聂源咏道,“打仗就不是他该做的事情,到时候白白死了,又杀不了敌人,还连累战友!在哪个后方?宣传工作倒像他要做的,他本来就是文学系的。我就说嘛,哪行哪业不能报国?”
王斯明却问,“是你的哪个朋友?你能有什么朋友?我托了那么多人,你钱叔叔也找了人,都没有打听到,你这是怎么知道的?”从聂源咏手上夺过相片,“不是你弄了一张假相片来哄你妈妈罢?”
“是哪个朋友你就不要管了。我饿了,我要吃饭。”
“你出去玩从来不回家吃饭的,今天怎么在外面没有吃饱?”
“今天我急着回来给妈妈看哥哥的相片嘛。”其实是李景仁忙,一得到消息就请假出来,给了他相片,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王斯明又问,“你那个朋友帮了这么大的忙,怎么不请他吃饭?我们全家都要好好谢谢他。”
“哎呀不用,他不用吃饭的。”素君随口想糊弄过去,却给看出了端倪,“他?到底是什么朋友?”素君被父母盘问得紧,就推说是月亭的朋友。第二天聂源咏就去找月亭的母亲,问是什么朋友。钱母问到月亭,月亭又问到素君,“什么朋友不朋友,你要我帮你搪塞也要先告诉我呀,害我不知道该怎么讲。”
素君笑道,“那个朋友嘛,你也认得,不过你不喜欢他。”
月亭便猜到是李景仁,“我是不喜欢他。”
“可他有好东西要给你。”素君给月亭一张烟壳,上面写了字。
月亭一看便知道是王素恒的笔迹,“你哥哥写信回来了?怎么不写给我?”
“这便是写给你的。”素君把托李景仁打听的事告诉了素君,“他给了一张相片给家里,还写了一封信给你。这信可宝贵了,我们全家没人收到,全世界只有你收到了。”
就写在纸上,也没有信封,人人都能看到,故而说不了太热切的话,不过是告诉月亭自己一切都好,教他不要担心,还说一定会回来见他。
素君道,“我猜哥哥的意思是,怕妈妈担心他的安危,所以给了相片看。怕你看了他狼狈的样子便不喜欢他了,所以不给你相片。妈妈不担心他变心,故而没有信写到家里,你会担心他变心,所以写信来鼓励你。”
“我,我也不担心他变心……”
素君笑道,“那是知道他一定不会变心啰?”
“我只担心他上战场危险……只要他能活着,变心又怎么样?”
说了一回王素恒,又说到李景仁。月亭问,“爸爸到处打听也没打听到,他倒还打听到了。不管他用了什么法子,总归对你很上心。你觉得他怎样?”
“什么怎样,也不过就那样。”越说不怎么样,就越是怎么样。真的不怎么样的,反而不避嫌也不挑剔,只说好话。
素君以为得了哥哥的照片,李景仁也该没借口再见他了。后来,又在学校里见了一次。在岳麓书院里,李景仁不知道做什么去,两人在回廊见到了。各自问了好,再没别的话说。素君低着头抱着书小碎步走远了,李景仁还站在原地上往那边看。
暑假前把留学的文书办好了,素君以为秋天就要去美国了。办签证又耽误了几个月。一切办妥是在十月份。那时湖南大学已经决定要西迁到辰溪。聂源咏把收拾好的箱子拆开,把里面素君的东西都拿出来,在沙发上堆成小山一样,他们自己的箱子都空了。
素君说,“美国什么都买得到,不用带这些。”
“反正是轮船带,又不是你带。我们送你上火车,给你雇一个脚力一路帮你把东西挑上船。那边你白棠学姐雇汽车去接你,一点力气都不用你出。这床被子薄厚程度正好,你四月份盖,厚一点就喊热,薄一点就说冷,再买不到这样的被子。这条小单子是你夏天盖肚子的,又柔顺又吸汗。我听说美国人都用洗衣机,怕洗衣机洗坏了,多给你准备几条。还有你身量小,美国人一个个牛高马大,你买不到合身的衣服怎么办?你英文又不好,美国的课本看不懂,不多带点中文的课本去,你跟不上怎么办?”絮絮叨叨,每一件都是必须要带的。家里已经被搬空了。
王斯明天天给轮船公司打电话,他们想在去辰溪之前把素君送出去,不然从辰溪出来还要费事。素君本还有些期待,准备好了又万般不想走。他连离开长沙去辰溪都不想,何况是去美国?王斯明道,“爸爸妈妈生了你下来,不是让你在世上受苦的,我们没有本事自己也去美国陪你,只好把你一个人送出去了。”
素君哭道,“我不想走。月亭不也没走吗?月亭留得,我怎么就留不得?”
“月亭家有月亭家的打算。总之你一定要走。”王斯明说完便去了书房,对着窗子悄悄抹泪。再迟一步就给素君看到了。他们家住在湖南大学凤凰村,从窗户里望出去就是湖南大学。大学因为有着追求梦想的年轻人在,总是一派生机勃勃。此时的湖南大学,还未繁盛,已然衰颓了。
他们说好,待素君学成回国,那时候上海一定收复了,一家人去上海接他,还可以趁势在上海南京苏杭一带游玩。
来不及了。十一月十二号夜里,素君被惊醒,迷迷糊糊问了一句,“妈,怎么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