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仁道,“是你朋友钱宁的东西,要我交给你。”宁是月亭的名,月亭是字。
若月亭落在他手上,素君也不得不跟他走。他和李景仁从赫曦台走出书院,绕过风荷晚香,到了二院门口的悬铃木下。素君心一横,“有话直说,不要拿月亭威胁我。”
李景仁笑道,“你这小脑袋里面想些什么!真当我是坏人?”他拿出一包东西,“我们查验过梅老师的遗物,这是他写给他女儿的信。将来他女儿若来中国找你们,你便拿给他罢。”
“他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你又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你不能叫他梅老师。”
“刚才怕成那样,现在又这么威武,是知道我不是坏人了?”
“你能拿梅老师的遗物给我,说明还有人性。”
“追悼会上我向系主任打听过了,也托人在日本寻访梅老师的家人。哪知梅老师只身在东京任教,妻儿都在老家。再去他老家打听,又说早就搬走了。这封信不是物证,或许对梅老师家人很重要,他们说要丢弃,我便捡了出来。只是我在日本那边没有可靠认识的人,想来想去倒还是你们两个会妥善保管这个东西。”
素君接过信封,“什么这个东西,是梅老师写给美惠子的家书,他还没有来得及寄出就被你们……”
“这封信写了有五年了,他要想寄出也早就寄了。”
“五年?”素君问道,“你看了信的内容?”
“我又不认识日语,我怎么会看呢。”
“别人的信当然不能看——那你怎么知道是五年?”
“懂日语的战友翻译的,我们都听了。就是五年前写的一封家书,信里面说——”
“你不要说,我不要听!你自己做了不道德的事,还要让我和你一起不道德!”
“我们不看内容怎么知道是不是有价值呢?”李景仁向前半步,在素君耳边低声说道,“不要忘了,你们梅老师,是日本的间谍。”
“我不信,怎么可能?梅老师那么喜欢中国。”
“哪有人那么喜欢外国的?嘴上越是说喜欢,心里越不见得喜欢。有时候说,是说给自己听的。提醒自己演得逼真,不要露了马脚。”
“你怎么能这样说梅老师……”素君虽是抱怨,声音也渐渐低了。他与梅子鹤只有一面之缘,虽然觉得梅子鹤亲切可爱,但也知道自己单纯好骗,眼见未必为实,“那你这让我怎么和月亭讲呢?梅老师同他亦师亦友,现在人都不在了,我还要去跟他说梅老师是间谍……他不会信的……”
“那你就不要告诉他,这封信你自己留在身上。”
“我当然要告诉他。他这么喜欢梅老师,这是梅老师的遗物,我一定要告诉他。”
“你告诉他也好。死讯已经通知到梅老师在日本的学校,想必梅老师的家人很快也要知道了。早晚也要找过来。不如早点让他知道,也好多提防。”
“提防什么?提防谁?你是说梅老师的女儿——”
“日本人很会训练女间谍。梅老师是间谍,他女儿也极有可能是。这次没有捅破梅老师的身份,他女儿很有可能以追思为名前来。到时候你要好好提醒你那位姐妹,不要什么话都对人说。”
“我们不过是学生,我们知道的别人也都知道,有什么好从我们这里套话的?”
“有些你以为不过是寻常聊天的,其实可以挖出许多背景。你那位好姐妹的爸爸是省政府的秘书长,或许他随口一句话便会透露机密……”
“随口一句话怎么透露机密?譬如他说今天早上吃了什么?”
“譬如他说今天早上吃了什么,那些东西只有何时何地能买,便知道他们家厨师早上的动向,这还不够危险?又有他假如向来嗜辣,早上忽然吃了甜稀饭,或许是前一日喝了酒伤到了胃。那么与谁喝的酒,为了什么原因喝的酒,也都值得追究。”
“还有这些讲究……那我告诉月亭,给了他信就走,不和他讲话了。”
李景仁叹道,“特殊时期只有委屈了。”
“我们不委屈……上战场的是你们,我们怎么能委屈呢……”
李景仁笑道,“小孩子就是变脸快,现在又同情我们了。”
“我不是同情你……说是同情也不对……我哥哥也是军人,可惜现在断了音信,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我以为你书香门第,你哥哥也应该是个学者,怎么会去当兵?”
“是偷偷跑出去的。在八十七师……已经好几个月没有音讯了……”
李景仁自然知道八十七师去年参加了淞沪会战,只说道,“你哥哥叫什么名字?我托人去帮你打听。”
“哥哥怕爸爸找人带他回家,特意用的化名,就连写信回家也都不署名……”
“有相片没有?”
“有。”素君打开书,他和他哥哥的一张合照是书签,“这是哥哥走之前我们拍的一张,他应该还是这个样子。”
李景仁笑道,“我先收下了,不管有没有消息,我下个月给你回信——”有飞机飞过来,学校里的防空警报响了。
李景仁问素君,“防空洞在哪里?”素君指了一个方向,李景仁抓住他往那边跑。混乱中与许多慌张逃命的学生撞在一起。刚跑进防空洞,“轰”地一声,地震山摇了。大家都在喊,“日本人投炸弹了!”有几个激动的人在哭,不是害怕是愤怒。
素君还没有回过神,便看见李景仁往外面跑。“你去做什么?”素君大声问他,李景仁没听见。或是听见了没有回头。
一,二,三……每听到一声爆炸,他们都在心里数一声。待外面安静了,有一个女学生颤抖着说,“投了八颗炸弹……”同学们有人后怕,说不出话。也有人在骂,“轰炸学校和医院即使在战争中也是最无耻的行径!”
素君隐隐觉得,该不会与梅老师那些事有关。可是李景仁他们杀了梅老师,引来日军报复?李景仁穿军装执行公务来,想必不是专门给他递送遗书的,刚才他匆忙跑出去,莫非还有军务?防空洞在山上,素君随众人下山,果然在二院东边,图书馆被炸塌了,石柱倒下来,上面笼着火。长沙一月的小雨已经下了一个月,但再下一个月也浇不灭这大火。
有人说是□□烧的,不然绝不会起这样大的火。有人说若只是炸毁,藏书资料或许还可以抢救。连投七颗□□,什么都救不回来。有人端脸盆过来灭火,但都心知于事无补了。日军飞机在确保图书馆已无可挽救之后才走。
素君在人群中张望,看到远远的,李景仁也看向他。这次素君只觉得欣喜,往那边跑过去。李景仁迎上来问他,“你爸爸怎么样?”
素君道,“爸爸今天不在学校——不过炸毁图书馆,一定比炸到他自己还难过。”
李景仁叹道,“这件事要怪我们。”
“怎么就……”这时原本和李景仁站在一起说话的那人也走了过来,素君见了喜道,“刘师兄!你怎么回来了!”
刘剑辉便也和素君问好。李景仁问原来他们认识。素君道,“是月亭在中文系的师兄,书法协会的会长。他硕士毕业之后去了故宫修文物,是在书画部——”故宫,国宝南迁,日本老师,日军轰炸,素君心里渐渐明朗了,“刘师兄,你可是为了国宝而来?”
刘剑辉点头道,“国宝南迁路过长沙,我也跟着来了。政府原本想将国宝藏在岳麓山,便先暂存在图书馆,却不知怎么被日本人得知了消息,去年炸了火车站,今年炸了图书馆。长沙待不得了,我还要再往内地去。”
李景仁道,“我们负责国宝安全守卫,你刘师兄是故宫这边与我们交接的人。国宝之运输存储光安全仍不够,还有许多保存的条件要遵守,你刘师兄便在这些上指导我们。”
刘剑辉连道不敢。素君知道刘剑辉身上负有武艺,但一路西行必定艰苦,也只得说道,“刘师兄,待抗战胜利了,我再去故宫找你玩。”
刘剑辉点头应了,告辞道,“这边交给李长官,我要再往前去了。”涉及国宝去向,素君不好多问,只道一路平安。刘剑辉穿一身灰色长衫,一人一伞,孤身而行,留给他们一个清淡决绝的背影。
素君噙着眼泪问李景仁,“这些都与梅老师有关,是不是?”
李景仁慌道,“你怎么哭了?”
“图书馆被炸了我本就难过,见到刘师兄又匆匆作别,我更是觉得感伤。想起还在读书的时候,刘师兄和我们一起嬉笑玩乐,是多么的意气风发!这才一年不到,他已经有了大人的疲态,担负了这么重的责任。刘师兄受到重用我当然替他欢喜,但我知道这重用不是因为他能力突出,而是战事吃紧,国家已无计可施。见到一个人从青年人变成疲惫的中年人,本就十分残忍,而这才一年光景……下次再见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又说梅老师是间谍,梅老师那么好的人,还说要回日本游说他们不要侵略中国……我一时间心里太乱了……我真想像我哥哥一样,干脆上战场去了。但我身子弱小,上了战场只能拖累别人……”素君越说越苦,抹起了眼泪。周围的人也有许多都在哭,倒没人注意到他们。
李景仁叹道,“你不怕上战场吃苦,只怕拖累别人。你才见了梅老师一面就觉得他是好人,不愿相信他是日本间谍——你与剑辉认识有多久了?”
“不久,也就见过几次面,他大我三届,毕业的时候我才入学一年。”
“你真是感情充沛而丰富。”
“我倒宁可我不要这么敏感,总是太容易伤心了。可这世界容不得我不伤心。若梅老师不是间谍,刘师兄不要西行,他们在日本在北平待得好好的,就算人生不相见至少知道他们都过得好,我也不会这样感伤了。”
李景仁叹道,“怪我们抗日不力。”
素君道,“你们已经很了不起了。若这次不是你们发现得早……国宝提前迁出,不然就要和图书馆一起被炸毁了罢。”
“现在终于知道我杀梅老师不是坏人了罢。”
那么李景仁与梅子鹤,总有一个是坏人。素君后来把事情说给月亭,月亭只道,“我只知道梅老师一定不会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