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火车到站了,王素君拎起他的小皮箱,裹挟在人群中,走了出去。
    七年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只身去到美国,读书,念博士,现在这个梦醒了。
    咫尺之外,一墙之隔,候车厅里坐着一个穿军装的男人。他脚下也放着一个小箱子。身边还坐着一个穿军装的女人。
    出了站,人群中最漂亮的一个女人向素君跑了过来,张开臂拥抱他。是他一起长大的世交妹妹月亭,不住地问素君“可还好?”他们的样貌都略有变化。
    月亭的哥哥钱宪也来了,一见面,递给素君一张报纸,“送给你的。”是《大公报》,上面赫然写着“日本投降矣”。素君一见了,泪水扑簌簌往下流。月亭拿了自己的帕子给他擦眼泪,打钱宪,“你招他干什么!”
    火车站已经看不出火烧的痕迹,素君四下张望,还回忆得起当时的格局。钱宪停车的地方,正是七年前送他的地方。除了这两兄妹没有别人来接他。素君与月亭从小一起长大,虽然七年未见却一点不觉得生分,反而有无数的话要讲。“我去年看了《凤凰于飞》,因想着你要回来,硬是忍着没看《红楼梦》,可惜现在不映了。不过哥哥找了人,我们可以在家里放着看。”
    “是谁演林黛玉,谁演贾宝玉呢?”
    “可有意思了,演贾宝玉的是个女孩子,你猜是谁?”
    “你让我猜,那我只能猜是化身姑娘袁美云了,只是不知道他现在还演电影不演……”
    “怎么不演了呢,就是他呀。好好的,又没生病,又没嫁人,怎么就不演了呢?”
    素君笑道,“那林黛玉也是周璇演的?”在《化身姑娘》里面就是周璇和袁美云演一对。《化身姑娘》上映还是九年前。
    月亭也笑道,“周璇在《化身姑娘》里面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娃娃,最近这些年越长越好看了。而且我听说呀,他啊……”月亭伸手在眼皮上轻轻抹了一下,“这里做过。”
    前面开车的钱宪笑道,“你们只比周璇大一岁,你有什么资格说他是小娃娃?”
    这话本来没有深意,却一下说中了素君的心事:走的时候还是小娃娃,纵有什么梦也不丢人,现在年纪大了,又多了几重身份,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了。
    开在去钱公馆的路上,路旁景象有些变化,但仍是素君熟悉的长沙城。素君心想,物是人非,那物非了,人还能不能是?
    他想回到二十七年的冬春之际。
    那时日军逼近长沙,湖南大学预备西迁。不知道何时能够回来,素君与月亭最舍不得图书馆的腊梅花。下小雨,他们冒着雨,手拉手去看腊梅花。
    刚进了院子,远远看见一个穿中山装戴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也在花树下,月亭叫了一声“梅老师”,跑过去做介绍。
    “梅老师,这是我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电机工程的王素君。素君,这是从日本来访问的梅老师,号子鹤。”
    素君问道,“可是梅妻鹤子的子鹤?”
    梅子鹤道,“正是。”对月亭道,“我正愁无法向中文系的师友告别,你来了也是天意。拜托你替我转告,多谢他们一年的关照。我梅子鹤一心向往和平,绝无半分不轨之图,回国后一定多方奔走呼号,替汝国汝民争取权利。 ”
    素君忙道,“要是牵连了梅老师反而不美。”
    梅子鹤叹道,“不愧是诗礼之邦,一个孩子都这么懂事。我家美惠子只比月亭小三岁,却仍然很淘气。”
    月亭很是不舍,“梅老师忽然说要走,可是听了那些人的风言风语?照我说梅老师真不用理会,那些人只敢在背后说人,断不敢当面做什么。要真有那样的本事,早就从军报国去了,怎么还会留在这里。何况……我说难听一点,梅老师的中文说得这样流利,不认识的都以为你是中国人,倒也……倒也生不了什么是非……”
    梅子鹤摇头道,“我若生而是个中国人,倒也不会有这些烦恼了。正因为我是日本人,而我国我民又在对中国实行侵略,我实在没有颜面再留在中国。中文系的师生都知书识礼,并没有人因为我的身份而对我生有敌意。你们越是热情友好,我越是内心惭愧。此次回国若能利用我的社会地位,鼓舞说动一些日本国民认清事实,好过我厚着脸皮在中国作客。”
    月亭皱眉道,“政府好战,与国民有什么关系,难道日本国民自己不也受战争苦害吗?”
    梅子鹤叹道,“若我国民都能像你一样善良友好,中国也不会陷入如今的困境了。我回去后一定要告诉美惠子,中国有许多的好朋友,还有两个这么好的学姐,让他长大了一定要来中国看一看。”
    素君道,“梅老师这么喜欢中国,日本人知道了会不会骂你?在我们中国如果有人喜欢当外国人,那要被骂的。”
    梅子鹤笑道,“在哪个国家都要被骂。国家本是虚无的概念,对我生身之地的喜欢,和我纯粹因为欣赏而生的喜欢,怎么能够一样呢?”
    素君道,“喜欢就喜欢了,喜欢也没有错呀。梅老师喜欢中国是好的喜欢,中国人喜欢日本也是好的喜欢。”
    梅子鹤笑道,“喜欢自然是怎么都不会错。你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我要回去告诉日本人,不要伤害这么可爱的中国小姑娘。”
    月亭闻言拔下素君头上的发卡,“没有礼物给师母和师妹的,我记得美惠子爱梅花,这枚发卡是我们的小小心意。”素君也笑道,“梅老师不嫌弃不值钱才好。”是用锡做成了梅花的形状,怕嫌像是戴孝不吉利,花心点了一个红点。
    梅子鹤拿在手中,笑道,“果然是慧眼,这发卡做得十分别致,我先替他谢谢你们。”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两支钢笔,一支印了玫瑰,一支印了海棠,分赠给二人,“这支,谢谢你的发卡。这支,我将你们的诗寄回日本,美惠子看了很是喜欢,尤其爱你的绝句,这支笔便当是润笔了。”再次向二人告别。
    月亭望着梅子鹤的背影哭道,“梅老师记得给中文系来信,我们都盼着你再来。我还有两年才毕业,梅老师写信到中文系就一定能找到我。等不打仗了我们去日本看美惠子。”
    梅子鹤回头道,“也许是美惠子再长大一点后,他来中国找你们呢。”
    梅子鹤刚走出院子,一声枪响,梅子鹤心口喷出一小股血液,仰面倒在地上,四肢猛地一抽,便不再动弹。
    月亭听到动静,大喊一声“梅老师!”就要跑出去。素君死死捂住他的嘴,将他往石柱后面拖。此时外面一阵扫射,月亭心里也慌了,两人一起蹲在地上。待枪声停止,一个人跳了进来,二人不敢抬头,只道此命休矣,却听见那人笑了一声。
    他们这才敢抬头,原来是一个年轻的军官。见是国军便不怕了,月亭还有些忿忿,“你们凭什么开枪?梅老师怎么样了?”
    素君见他眼中有杀意,忙将月亭拉开,从袋子里翻出学生证递过去,“长官莫动怒,我们都是湖大的学生,那个人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正巧见到了才打了个招呼,别的我们一概不知道。长官是干大事的人,不至于和我们计较。”
    那人果然接过学生证扫了一眼,“湖大都要西迁了,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这几天风传溥仪把故宫国宝运到了长沙,藏在湖大图书馆,素君便知道传言不假,忙道,“正是要迁走了,我们来道个别——是对校园,不是对他——依现在的情形,不晓得回得来回不来——”
    那人轻哂一声,“是怪我们抗日不力。”
    素君连道“不敢”,惊得身上冷汗直下,仍做出一副假笑,“长官有长官的苦衷,我们身在后方只有体谅不敢聒噪。”
    那人问道,“你家住凤凰村?”学生证上写了素君的住址。
    素君心道不好,生怕累及父母,忙道,“不不不,那是我亲戚家地址,我刚来的时候借住在亲戚家,现在我住学校宿舍。”故意带了衡阳口音装外地人,月亭的父母是衡阳人,他们一家都说衡阳话,因此他也学得像。
    月亭也道,“我们一起从衡阳上来的。”
    那人问道,“我怎么把遗物给你?”他指了指外面,“你们的梅老师是日本间谍,已经被我狙杀了。涉及机要军务,我不能告诉你们。但罪不及妻子,他的遗物我还要麻烦你们转交。”将素君的学生证还给他,“你的地址我记住了。我叫李景仁,到时候来找你。”
    官方说梅老师是得急病死的,怕是传染病,检验完就烧了。中文系给他办了一个小型的追悼会,素君和月亭也都去了。
    有几个穿军装的也来了,其中有李景仁。月亭看到李景仁,想起梅子鹤前一刻还在和他们说话,说他有多喜欢中国,下一刻就被中国人杀害了,心里悲痛却不敢惹事,只能伏在素君身上哭。素君低头安慰月亭,却偷偷看李景仁他们。李景仁正和中文系系主任说话,忽然朝素君望了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我抓到你了。”
    素君急忙收回眼神,仍然与李景仁的对上了。也不知道这个心狠手辣的人会怎么对自己,素君心里担忧。好好的一个人,就“得急病死了”,他怕他自己也那样死了。一连几天,他和月亭都战战兢兢的,外面的水不喝东西不吃,背后有人走过都要吓得跳起来。他们的妈妈一番商议后,都说是追悼会上见鬼了,还找了神婆来“看”。素君的爸爸是电机系的教授,怎么肯信那些事?但女儿实在古怪,问也问不出来,只得由着他们去了。他们自己知道,怕的不是死鬼,是活人。
    若当真梅子鹤的鬼魂出现,他们倒还更愿意亲近一些。
    王教授让素君不要去上课了,先在家里静养几天。聂源咏则说要去医院住院。钱母说不如去乡下。素君和月亭都说不好,还是要上学。大人们以为是孩子上进,还觉得欣慰。其实他们是怕人少的地方更不安全。人多或者还有顾忌。
    哪知就在上课,李景仁还找了过来。大概是以“行公务”为理由罢,进了岳麓书院,就在素君教室外面等着。下课了老师先出去,李景仁便恭恭敬敬对老师行礼。素君也看到了,略微有一丝丝放心:尊师重道,总不会太坏罢?
    然而梅老师也是老师,日本老师当然也是老师。素君想到梅老师,抓紧了课本,抱在胸前,想假装不认识李景仁。低头走过李景仁身边时,李景仁问他,“就不记得我了吗?”
    素君装作才看到,连忙半鞠躬道,“抱歉,我没看到。”声音很大,同学们听到了,都往这里看。
    李景仁说,“有东西要给你,出去说罢。”
    “在这里不能说吗?要出去说?” 有几个与素君相好的女同学也都围了过来,“有什么事?”素君又想有人壮胆,又怕连累他们,一时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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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说女性第三人称用“他”而不用“她”,这里简短地解释一下。
    作者认为男性用人字旁,而女性用女字旁,是说人就默认为男,而女性需要特殊说明,是对女人的一种歧视。
    以及第三人称复数时,哪怕一万个女性和一个男性,也用“他们”而非“她们”,很明显就是默认“他”指所有第三人称,这时再把男性第三人称也用做“他”,指的是男人代表主要的人类,女人只是佐料。
    正确的做法是“他”男女皆可,而对应于女性的“她”,应该用男字旁的“男也”,那么在这个字被创造出来之前,作者会固执地不论性别,第三人称单数普遍用“他”。
    有小天使反应阅读不适,其实第一,我们口语中“他”“她”本来就是一个读音,大家听评书听别人讲故事的时候可以根据情节知道“他”代表谁,自然也知道所指的性别,并无不适。
    第二,古代的小说其实没有“她”,也是统一用“他”,阅读时并无不适。
    第三,粤语中不论男女,都写做“佢”,并无不适。
    这是作者对文字用法的一点点体会,谢谢大家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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