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我竭力自欺欺人地不去想,但他始终在我心底,只要一想起,胸腔里就翻涌起滚滚浪潮。归根结底我和他之间存在最多的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偏偏这种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发生于乱世,纠结于家族血仇,横隔着他始终不说的隐秘和我费尽思量也无法摆脱的境地。已经无法用善恶对错来摆正我们之间的天秤,还原为根本的俗念,不过是男欢女爱一床两好。如果一定要在喜欢上头强加一个缘由,那就是在这世间,我寻不到一个强过他的男人。
离开盛京,离开他千里之远,我在严寒的漠北清醒地思念他,异常单纯的思念。虽然我无法再陪伴他,也无法祝福或诅咒他,但单纯的思念是我自己的情感。很坏的一个男人,很厉害的一位君王,我孩子的父亲。
腹中的孩子在动弹,他的降临将洗刷重塑我的生命。没有点灯的木屋,黑漆漆的,我躺在床上感受着。我一度以为怀孕影响了我的修为,但这一晚安静下来后,我却发现自己的感知比当日在盛京宫廷里更加敏锐。闭着眼我也仿佛看见屋子外呼啸的北风,刮过秃树掠过硬冷山地的表面,卷起的初冬浓夜的萧瑟。更远一点,细一点,我还能感知另一间木屋里的谷奇,鼾睡的呼吸声。再远就是肃穆的岩石构成的群山,和夜风缔造万籁之声,兼微弱与粗豪一体。
很久没有弹奏,但自然的乐音从不曾离去。平和也好,激越也罢,现在的我已没了分辨之心。乐音就是乐音,硬要分出个子丑寅卯,本身就落了下层。倦意幽幽滋生,我迷糊地想着,武道曾有人论剑术,说是最高剑术的境界就是手中无剑心中有剑。我一直无法理解,手上没了兵器却使出了兵器的武技,那是用气势造兵器吗?不理解的事情我也不费心思硬要琢磨,我只知道就音武而言,没有乐器和乐器在手都是一样的,乐音根本不在乎乐器。叶少游可能已经先我一步明白了,他用叶子也能吹奏,而我葬了“永日无言”多月后,才悟了出来。
屋外的风声忽然变了,我定了片刻,睁开双眼,支撑身子起床。阵阵沉闷的马蹄声延着山道正往我的方向而来。我披上衣裳,拿起弓箭,对着谷奇的木门就是一箭。
白日里被他打发的贺牧副官,半夜如何又来?我听得分明,那些马脚上都包着布,减低了铁蹄声响。麻烦来了,麻烦定然是跟着谷奇而至,只是不能确准奔他还是奔我。估计奔他的可能多些,我的情况不是半日就能被官府核实的。
谷奇的反应很快,箭头钉上门后,他就边穿衣裳边跑了出来。但我的反应更快,他出门时,我已上到了山头。
“等等我!”谷奇在后面喊,“一起走!”
我停下脚步,转身盯他。果然是个麻烦,按理他该问我为什么夜半远走,而他却说一起走。
“我知道有个地方能去,我带你去!”谷奇跑上山头。
“带路!”我冷冷道。
谷奇却在我跟前呆住了,“你……这才是你真正的模样?”睡前我净了脸,半夜匆忙起身未及扮丑,在璀璨的星夜下,被他看了个仔细。
我转身向前,他连忙大步迈过我,“跟好了!路不好走!”
谷奇走的步子很抖,和他前几日的步伐完全不同。上半身纹丝不动,下半身却在跳步。过了一炷香后,他才逐渐恢复正常。
“我给你添麻烦了!”
我没吭声,他自家的事自己清楚。谷奇带我翻过一座山头后,才找话问我缘由。我的回答很简单:“一队骑兵,马脚裹布,人数很多。”
谷奇凝重地道:“幸好你发现得早,不然我们就有大麻烦了。”
“什么麻烦?你做了什么?”
谷奇苦笑道:“我与贺牧不对头,不过这不对头就我与他两人心知肚明。他明面上办事漂亮,背地里却会使绊子。我伤退成了个废人,他得了消息就来请我做教头,摆明要我难堪。今日本来想借你的身手唬退他的爪牙,不想给你惹祸了!”
他说的我并不相信。贺牧的品性如何,从夏伯那里我略知一二,若贺牧表里不一,老油子夏伯不至于老眼昏花看不出来,而我只不过在军士面前用了次六石弓,就那样也能唬退人?
“我知道你不信我的话。”谷奇咬了咬牙,忽然加快了步伐,“虽说少了条胳膊,但我也粗通武技。我们二人都不是孱头,所以白天那些人斟酌不是对手才走的。”
我扫了眼他的步法,轻身功夫很扎实,但不高明。前面他跳步的时候,我就有所察觉,这人会点武技。
“我怕你身子重,不能用轻功!”谷奇回头道,“再说山里,马不好走。我们走得早,你跟着我走快些就是了。”
我点点头,谎话说得挺圆,修为也骗不了人,他的修为确实末流。
夜色分为上下两截,头顶上是宝蓝到灿烂的星空,脚底下是黑黝黝坎坷难行的山地,干冷的空气上下搓揉着荒凉的景致,使它们坑坑洼洼满怀沧桑。如果不是谷奇带路,我压根儿不识这片我狩猎多月的土地。我总是认个大方向,往前去,然后回木屋,而谷奇走的却是蜿蜒幽僻的山路。
“还撑得住吗?”谷奇问。
“走!”我依然能感到来自后方的危险,虽然我们走的是崎岖山路,但对方也可以下马急行。
“你杀过人吗?”谷奇又问。
我“嗯”了声。他的问题切合我的预感,我们很快就会被追上。他会被追上,因他身法不够,也没有时间消匿踪迹。我会被追上,因现在的我跑不快。若早几个月,这样的夜行难不住我,但现在走的时间长了,我的脚步就越发沉重。
“他们之中的高手会追上我们。”
谷奇的言下之意是要我大开杀戒,铲除追兵,但是他注定失望。
我停下脚步,解决了最先追来的军士,冷冷道:“继续走!”逃跑未必要杀人,早年我不懂这个道理,而且修为也不够,才不得已杀出一条血路。但现在的我不用再滥开杀戒,只需藏匿而后速击对方,打晕即可。
谷奇惊讶地问:“他是乘气期高手,你一掌就打赢了?”
我斜他一眼,“你如何看出他的修为?”
谷奇自知失言,当下缄口。作为一个粗通武技的缺臂军士,他身上的隐秘不比我少。
贺牧派遣的队伍之中,被我打晕的可能是修为最强者,之后的一路,再无人追上我们。破晓前,谷奇终于带我走近了目的地。
风更强劲,气温更低,脚底下的路已走成冰路。而远方的景致在一日之中最黑暗的时候,弥漫出难以言语的魅惑。冰路如镜,冰川似刀,冰原千里。晶莹被墨黑熏染,释放出黑白相互辉映的璀璨。
我努力分辨着方向,若我没有记错,这前方应该是遥光冰原,大杲最北的地界。谷奇道:“接下来的路更难走,要小心悬冰川和暗冰隙。”
“躲进冰原就没有人追来吗?”
谷奇慎重地道:“不,他们还会追来,但他们应该找不到我们了。”
不知为何,我想到了盛京宫殿下的燮朝地道。谷奇所言带我去的地方,应该就是一个类似于那样的地方,隐秘,而且不好找。
进入遥光冰原前,小作休憩的时候,我仔细地想了谷奇从出现我眼前到此刻的种种言行。我能确定他遇见我并非预谋,而他利用了我却是事实。我能感到他身上不亚于西日昌的巨大隐秘,可他不是西日昌,他的隐秘与我无关,我只是倒霉地被牵涉其中。除此之外,谷奇伤退回籍也颇费思量。若贺牧或其他人存心要对付他,为何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等他回到了老家,造好了新屋才找碴儿呢?
与其说我恰逢其会,倒不如说能力使然。如果我只是个寻常妇人,谷奇不会算计我。如果我只是个寻常女子,西日昌不会看上我。但我真的厌倦了,我的路不想再被人指引,我的人生不想再被人安排。
再次踏上行程,我跟在谷奇身后,慢慢伸出一掌,手掌到他破旧的棉袄背心前一寸停下。这感觉极其微妙,我感知了谷奇的气劲。
砰砰砰三声闷响,我收回掌,谷奇僵直地停下脚步,“你在我身上做了什么?”
“下了三道禁忌。”
“为什么?”
“独门手法,并不害你。每过十二时辰,解开重下。”
谷奇苦笑道:“我的身手你还要防备?你还怕我害你不成?”
我平静地道:“你的事我不想多问。我生下孩子后,就与你分道扬镳。”
谷奇沉默了片刻,忽然自嘲道:“这话听着瘆人,好像你肚里的种是我的……”
我立刻沉下脸,他连忙赔罪道:“是我的不是,我连累你,害你失了落脚地。你在我身上下禁忌也是应该的,你一个单身妇道人家,还身怀六甲,跟我这么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家伙走,是得提防着。”
我哼了声,他在我身旁叹,“其实你多虑了,我不是你对手。”
曙光折射在冰原上,天地亮堂堂起来,但曙光它无法融化坚冰,更无法融化人心里的坚冰。
“我很好奇你的身手。现在我有点信了,你的男人或许会活着直到战争结束。他很有魄力,敢任由你独自生活在漠北。”谷奇在一处冰壁前止步,镜似的冰面倒映出他和我的身形。
“你是西秦人?听你口音像西秦的女子。”
“这重要吗?”
谷奇垂目低低道:“很重要。”他忽然拔出佩刀,单臂挥前,看似朴实的军刀一刀截断了眼前冰壁。冰川挂柱接二连三地塌落,冰屑四溅。
“你干什么?”我皱眉问。刻下我们所处的冰面并不安全。
“斩断后路。”谷奇又挥了几刀,将附近的冰壁有选择地截断,而后箭步跑向外延,“你傻地站在原地不动?”
我跟他走出危险区域,在冰落声不绝于耳中道:“那点危险只针对于你。”
“哦,那什么对你来说才危险?”
我凝视他,仿佛想把这人看穿,“人心,世间最险恶不过人心。”
“是啊。”他附和道,“在不确定前,所有陌生人都是敌人,而即使是确定了,朋友也会成为敌人。”
我仿似叹息,“你也不是大杲人!”
谷奇顿时惊愕,“为什么这么说?”
“你的身上没有大杲特别是杲北男人的气质。”我苦笑道,“但无论你是什么人,我都无所谓。联系你我此刻走同一路的缘由,不过是你我都需要一个安全的暂住地。”
另有一句话不用明说,我们彼此之间都不信任对方。
之后谷奇沉默地带我穿行冰原。在我看来遥光冰原的地界都一个模样,除了冰川还是冰川,光线忽明忽暗,那是天空云朵的迁移。而无论头顶上如何变,脚下眼前的路况都是难行。
当我终于被带到他所说的地儿,我唯有掩面幽叹。我知道这是哪里了,在皇宫的书院里我看过这么一章。
门柱甚高,既入稍下。北向进数丈,循洞底右穷,入其下部。其内宽平,冰封方池。长丈余,宽五六尺,而深及丈,中有石蜿蜒若龙浮游。始皇疑入仙境,见龙大惑全释。
“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杲皇族西日一族的起源地,‘缮滑’。当年我无意中找到这里,也不敢相信,它居然真实存在。”谷奇蹲下身子,摸了摸冰面,又似隔着冰面触摸池下的游龙。
我完全不相信他是无意之下找到此地,他应该是刻意为之。一位异国人几十年如一日生活于漠北偏僻深山,以打猎为生,探索遥光之内的缮滑才是真正原因吧!可是连大杲史书上都语焉不详的缮滑,如何会真的存在?
而我的预感灵验了,缮滑,还真是同盛京宫廷下的秘道类似之地。
“就是一个空荡荡的地儿,冰冻的池子,池子下有块长石头,池下之水是活的,石头看起来也跟着活了,其实啥都没有。”谷奇低沉地道,“文人啊,故弄玄虚,皇族呢,借势托故,只有一处实在得不得了,就是这里确实难找,人迹罕至。”
我腹中的孩子又动弹了,仿似也要掺和言谈。这里是他的本源,我不远千里,跑出了皇宫,却来到西日一族的圣地。或许,这就叫缘分。上天注定我与西日一族牵扯不断,跑了新庙,去了祖庙。
“西日皇族真不知道这里吗?”我问。
谷奇摇头。我才定下心,他又道:“应该知道。这个地方,大杲的史书上有记载。”
我盯着他,他耸耸肩道:“但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几十年没人来过。冰很厚,我花了很大力气,才清理出池面,所以现在你我才能看到池下的所谓游龙。放心,我比你更担心自己的安全。”
“你早就打算到这里来?”
“不错。”谷奇承认道,“原本我打算封山之前来这里,但不想,不仅早来了,还带你一起来了。”
“既然来到这里,我就对你实话实说吧!其实我是南越的探子。南越出生,漠北长大,刺探杲北的军力诸如此类的,但那又有什么好刺探的,大杲的军力摆在所有世人眼前。我以为我这样的一枚棋子已经被南越遗忘,我也乐于做个自由自在的猎户,与人打交道太累。可是打仗了,顶着杲人身份的我,应召入伍。在战场上我接到了南越的指令,要我刺杀拓及将军。”
“拓及是你杀的?”我不禁提高一度声。对他的身份我不感兴趣,但蓼花如果因他而死,我绝不会放过他。
“怎么可能?我没那能耐。”谷奇黯然道,“准武圣的修为,一百个我这样的都不是将军的对手。不说了,我去弄点吃的。”
我注视着他的背影,一说到拓及遇害,他就搪塞。即便拓及不是他害的,也肯定与他有关。
谷奇走到半途,突然回过头道:“我忘了,现在我少条胳膊,没办法打猎。这跑得也匆忙,什么都没带。”
我默了片刻,从腰后的包袱里取出干粮,“先吃这个。”
他接过,惆怅道:“你随时随地都准备着跑路吗?”
我冷冷道:“我习惯身边带点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