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噩耗惊闻

    察言观色和聆听是初步认识一个人的方法,我学了几年也用了几年,直到此刻才略有小成。原先自以为是的看透看穿,不过是缺乏根据仅凭自己喜恶的臆断,所谓人心隔肚皮,即便再了解熟悉的人,也会有一角永远看不到的地方,所以不存在一目了然的看懂。
    邀请谷奇一同吃饭的时候,我能判断的仅仅是他的身份。他确实是一位军士,吃饭喝汤的动作干净迅速,他也曾经是一位猎人,他的目光几次扫过挂在墙上的弓和角落里的箭。但谷奇的性格我只能揣测一二,他的话不多不少,有废话也有决断的认可,他表现的态度寻常又不寻常,最集中体现于我的鸠占鹊巢。
    “这屋子是我亲手所建,当时我还是个少年。”
    “打仗多是九死一生,何况我加入的是前锋营,不想我活着回来了。朝廷给了一笔安身钱,但这笔钱我要用它过后半辈子,还要娶媳妇。”
    “你是南人,根本不了解冬季大雪封山的可怕。”
    关于屋子的话题,无论我说什么都很假。谷奇回来得不是时候,早些回来我还可另找住处安排诸事,晚些回来我带着孩子一走就是,而现在这时候我无法舍弃这住处。所以在这个话题上,我保持沉默。
    “你身怀六甲,你的男人呢?弓在屋里,他跑哪儿去了?”终于谷奇问到关键。
    “他和你一样,在前线打仗。”我放下筷,起身往墙边走。
    “你一个人如何在此度日?”谷奇惊讶地问。
    我拿起弓,试拉一下后,将弓放在桌上,“我会打猎。”
    谷奇盯着弓,很快恢复了神情,冷漠地道:“你会打猎,我还会杀人。”
    我坐回椅子,沉声道:“给我三个月,生完孩子我就离开,屋子还给你。”
    谷奇呸一声道:“女人,我不是逼你走,这种缺德事我们杲北男人不会干。你给我听好了,屋子给你住,你不用走也不用给我钱,我会在附近再盖个屋,你就替我煮饭打扫屋子什么的。顺便说句,你煮饭的手艺真差!”
    我没有答应,这人却甩门走了。他能从前锋营活着回来,脑子够好使,说话实在又精明。他说我不用走也不用给钱,即意味着他打过收房租或卖木屋给我的念头,煮饭打扫之类不过是利息,但总而言之他是默认我住这儿了。
    如果没有意外,三个月后我必将离开此地。并非他赶走我,而是我不能允许我和我孩子在未来的日子里与此人有交集。
    谷奇在两日后开始建造新的木屋。他首先砍树劈木板,独臂没有难倒他,他能控制身体的平衡,加之他的臂力不弱,不难推测他曾是位强壮的猎人,出色的军士。而谷奇看到我背弓出门他的表情是不屑的,而我满载而归后他呆了半晌。
    “你身子不便,还出去打什么猎?你这女人要强也得想着肚里的娃。”
    我也觉着身子有些不适,用手背一抹涂乌的脸,手背黑了,全是汗。卸了背上重物,我蹒跚回屋躺下。这晚煮饭的是谷奇,村野手艺比我烹饪的味强百倍。
    挨下三日,谷奇一手将新屋建造起来了,麻烦也接踵而至。漠北治守贺牧的副将率一队亲兵找上门来,我这才知道原来谷奇还是个“名人”。贺牧遣副将传召谷奇,请他任漠北军的教头,但被谷奇一口回绝。副将好说歹说,说得唇干舌燥,谷奇依然一词不干。副将的手下耐不住火了,怒道:“将军瞧得上眼就算你烧高香了,一个废物还当是以前的神箭手啊?拿什么架?”
    谷奇冷笑着指着另一旁看戏的我道:“你若比箭比得过这个女人,我就跟你们去!”
    我当即沉色道:“你不去就不去,拉我做啥?”
    “不就是个女人吗?开啥玩笑,还大着肚子!”军士不服,副将却问:“敢问谷先生,这女子与你如何称呼?”
    谷奇道:“弟妹。”
    副将对手下厉声道:“休得无礼,谷先生的亲戚岂是寻常人?”
    在军士的吵闹声中,谷奇闯进我的屋子,径自取下我的弓,我斥他一声,他悠悠道:“你帮我赢了那群兵蛋,以后我煮饭!”
    他将弓塞到我怀里,我怒目于他。
    谷奇大步迈出,浑若无事人般蹲在地上,“闹什么,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要想我跟你们走人,得拿点功夫出来,连基础都不牢靠,凭啥请动我?”
    副将对我施礼道:“这位夫人请了!”他身后的两位军士已持弓在手。我横一眼谷奇,一手扶腰一手握弓,慢慢步出木屋。
    比箭倒很简单,只是刹那的工夫却要等一段时间。这毕竟是杲北,几乎不缺手瞎眼的都会拉弓射箭,所以比起来也不射死物,只等天际飞过活鸟。当远方出现一点乌点后,我就拉弓上弦,引来一众军士的嘲笑,但他们很快就笑不出来了。我并非着急开弓,而是六石弓的射程比较远,大约比他们的弓多两百米。
    铮一声箭矢飞虹,在蔚蓝的天空中画出一道完美的弧形,那乌点跟着直线下落。我放下弓,转身回屋,留下一众傻眼的军士。谷奇叫道:“愣什么愣,还不快去把我弟妹射的野鸟捡回来?”
    一骑飞走后,副将赞叹,“到底是谷先生的家人,一个女子都有如此臂力。她那弓我若没估计错,该是六石弓,放到军中也属上游。”
    副将的话让我警醒。我太大意了,从谷奇的出现开始,就露了自己女子的身份,而此刻竟在谷奇的挑衅下,用了六石弓。寻常女子如何能用此重弓?贺牧的副将只要报上朝廷或军部,我的身份就曝光,等待我的将是真正的黑狱。一刹那,我心生杀念,周遭气场随之改变,我能清晰地感到气场笼罩的众人,他们是如此微小,生死只在我一念间。
    “我弟妹生气了!”谷奇忽然道,“你们快走吧,她气坏了身子我没法跟大哥交代!”
    我收起了杀念,至少谷奇有一点说中了,我真动手杀他们,势必动胎气,对我的孩子没好处,而杀了他们,麻烦只会来得更快。
    我关上门,军士送回我射的猎物,副将又叨唠了一阵,一队人才悻悻而归。他们走后,谷奇不请而入,劈头就是一句:“你刚才想要杀人?”
    我瞥他一眼,对这个给我惹麻烦的男人极其讨厌。
    “我感到了杀气。”谷奇慎重地道,“你的杀气和那个断我一臂的高手一般,寻常人是察觉不到的。你究竟是何身份?为何到杲北来?”
    “你不怕我杀了你吗?”我冷冷地问。
    谷奇一堵,而后冷笑道:“你总抹脏自己的脸,是怕被人认出吧?”
    “你似乎并非一位普通军士?”
    谷奇仔细地凝视我道:“女人,我们需要开诚布公地谈谈。你需要我的帮助。”
    “我不认为你能帮我。”我心道,自从你出现后就一直给我添麻烦来着。
    谷奇默了片刻后,径自坐下,沉声问:“有兴趣听我的故事吗?”
    “没有。”我的好奇心一直很低,少小离开黎族后,我的心思就始终趋向简单,而复杂的心思多半被逼不得已为之。这其实是个专注的道理,做任何事只有全力以赴才能达到最佳效率,无论武学、乐音还是谋略。
    “你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叹了声后,谷奇道,“不过我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从小就是。如你所见,这里是我隐居的家。在未从军之前,我也跟你一样,不喜欢与人交往。人心险恶,有些人甚至比禽兽都不如。我宁愿与禽兽打交道,也不喜欢与人打交道。”
    “你以前也是猎人。”我冷冷地提醒他。
    谷奇笑道:“你知道吗,我除了打猎,还养野兽。”
    “我没兴趣知道。”
    谷奇轻哼一声,“真不知道你男人什么样,能受得了你这样的女人!”
    我的目光滞留在桌上的六石弓上,当年我只记得西日昌在晟木纳草原上的弯弓英姿,却不曾留意他的弓多大强度,王者的光耀四射,令人忽略弓本身。
    “其实你不会射箭。”谷奇沉沉的声音在木屋里一句句敲响我的心扉,“我能断定你拿弓的日子不到一年,你根本不是猎人。你是位武者,只有武者才有那么大力气。”
    我幽然而思,西日昌的弓和我的应该一样,弓本身毫无意义,意义只在于持弓的人。三石也好,六石也罢,甚至九石都无所谓,作为顶尖武者,取道弓箭不过是无数途径之一。如此说来,即便我离了“永日无言”,在六石弓上也一样可施展音武。我定定地望着弓弦,单弦也可以分出多重音。
    “本质上武者是高傲的,武者有武者的骄傲,这从你的箭术上也能体现。”谷奇娓娓而道,“我是个猎人,只能以猎人的眼光来告诉你为什么。有的猎人以熊、虎大型猎物来标榜自己的能力,有的猎人只射飞鸟、水鱼,更多的猎人量力而为,见什么猎什么。弓箭只是猎人众多武器工具之一,单就箭术衡量,无论是这几天的猎获还是刚才的一箭,都说明你的箭头很准很强。但你缺乏技巧,更不懂箭术,这便是我说你不会射箭的缘故。”
    “哦?”
    谷奇凝视我道:“真正的弓箭手不比箭。勇猛、安全还是为了生存而走上猎户之路的弓箭手,都不与人打交道。”
    “受教了。”我冷笑一声,挑衅我比箭的是他,说我不懂箭术的还是他。
    谷奇道出了他的用意,“我可以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猎人,当然你得付出一定代价。”
    如果不是他先前拒绝了成为贺牧军营的教头,我真会以为他是个市侩的小人。
    “什么代价?”
    谷奇笑道:“养我,下半辈子。”
    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已经是个残废,再无法拿弓,那点抚恤金还得留着娶媳妇……”他说了一堆理由,“再说我看你也不喜欢麻烦,有我在,麻烦会少很多。”
    我摇摇头,他的存在就是麻烦。我错了,他不是个市侩的小人,他是个市侩的猎人,但接下来谷奇的话震撼了我。
    “我不喜欢打仗,更讨厌官府。这次从军我丢了一条胳膊,可我还算幸运,至少活着回来了。”
    “西秦那边战况如何了?”
    谷奇沉痛地道:“拓及将军战死,昌帝杀红了眼,死了很多人,攻下了京都。”
    我大骇。
    我还记得西日昌离开盛京前一晚对我说的担忧,不想他的担忧成真。拓及怎么会战死?蓼花该怎么过活?西日昌痛失兄弟,加之我又跑了,他会如何?
    我脸上覆盖的污灰没能遮掩住惊骇,谷奇顿了顿,道:“看来你确实嫁了我大杲的男人,拓及将军阵亡,想必你也会担心你的男人。说说,你男人的名字或他加入的军队番号。”
    我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的男人不用我担心,战场上如果只剩下一个人,那个人就肯定是他。”
    谷奇盯了我片刻,问:“你的修为如何?”
    “清元。”
    谷奇点点头道:“那是了,能娶你的男人修为肯定比你更高,只是你哪来的自信,准武圣修为的拓及将军都死了,你男人难道是陛下不成?你太小看战场太小看西秦贼子了!那位西秦国师手下有不少高手,混在军队里偷袭,拓及将军就是被他们偷袭得手,伤重而亡。”
    我愠怒道:“你与我说这些是何用意?”
    “不要动怒。”谷奇平淡地道,“我只想让你认清楚形势,我从战场侥幸逃生,凭的是什么?凭的就是我对形势的冷静判断,这对你同样重要。说到这里,你也能了解我不是个普通猎人,不是个寻常军士。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我需要你的帮助,而你更需要我。女人,你要生孩子了,无论你多么好强,你一个人料理这事太困难。”
    “你究竟是什么人?”
    谷奇摸摸鼻子道:“军队里我是斥候,山野里我是猎人,现在嘛,是个残废。”
    我第一次仔细端详他,这个以轻描淡写的口吻言实自己残疾的男人,容貌毫不起眼,如果不是少条胳膊,就是放在人堆里最先被疏忽的那类人。他的修为低到可以忽略,固气初期,就在寻常人与武者的临界,比寻常人好点,勉强能算最差的武者。但就是这么个人,我越相处越觉奇特。
    “不知道我是斥候还是你是斥候,我说了那么多,可你似乎说了跟没说一样。”谷奇瞟着我道,“不过这也无所谓了,你是女人,而我听说怀孕的女人脾气都很怪。”
    我定了定神,向他仔细询问拓及的死因,但他说的还是那么简单。偷袭,重伤,死亡。
    “没有别的特殊的事情?”
    谷奇想了想,道:“有,后来听说什么花夫人为将军殉情了,趁人不备,用将军的佩刀自刎,血溅了一地,很感人……你怎么了?”
    我险些站不住身子,勉强道:“很感人……”
    谷奇叹道:“战场上不该有女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还是自杀。”
    “你不是她,你不懂。”
    “那你懂?”
    我默然。
    “忘了,你也是女人。”谷奇忽然问,“如果你的男人死在战场,你会为他殉情吗?”
    “不会。”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就是了。”谷奇嘲笑道。
    “不会,是因为他不会死在战场上。”
    “你倒很有信心。”谷奇低低道,“我开始对你的男人有点好奇了。他很强吗?”
    “很强。”
    “有拓及将军那么强?”
    我再次沉默。过了很长时间后,谷奇道:“有信心总不是坏事。我也为你的男人祈祷,他会活着回来找你。”
    我不再开口,谷奇走后,我这才松开不知何时攥紧的拳头,拓及死了,蓼花也死了!这就是残酷的战争,西日昌为他的野心付出的代价,无数条人命祭奠他的战功,打造一个宽广的国度。相比我曾经历过的家族灭门,王府残杀,逃亡追杀,唐洲之役,南屏之战,蛮申江争锋,这才是真正的亡命。家族、武者、个人的争斗厮杀相比国度之战,微乎其微。
    如果我还留在宫里,一定会站在他的立场上去粉饰这一场战争。西秦太腐败了,西秦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换作他统治西秦才是西秦的唯一出路。但是我离开了,作为一个寻常百姓,我不懂战争,我只知道与我有关的蓼花死了,蓼花的男人死了,很多人都死了,而导致这一切发生的是我的男人。
    我无法确定以浩瀚的血水洗刷完大地,盖以浓厚的黑色幕布后,曙光能否冲破世间,他会营造一个什么样的国度。我不敢自以为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但连我都看不透他,如何能揣测战后的世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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