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昌华宫,我对着镜子细看自己的面容。以前在倾城苑我每天都照镜子,不是担心自己变丑,而是担忧自己变漂亮。自从跟了西日昌后,我就很少照镜子,即便看了,也只扫一眼。有侍女服侍每日梳妆,还有西日昌那双眼盯看着,我几乎没有仔细看过二十岁后的自己。
我确实长得有些不同了,少女的稚气无迹可寻,当年的冰冷也被岁月消融。但这并非徐端己所说的不同,我紧紧盯着铜镜,目光似将镜子灼烧。那入鬓的眉梢,薄凉的唇线,像极了西日昌。我从我自己的脸上,仿佛看到了神采飞扬的西日昌。原本完全不相像的两张脸,竟有一日能神似,莫非这就是岁月赐予的恩泽?难怪徐靖未见了我的真貌后,不惜功亏一篑长远地打算,也要把我弄出宫去。
我蹙眉,镜中的女子顿时面露煞气,与西日昌丹凤飞斜的阴狠极其般配。
“如你所愿。”我轻声低语,离了镜台。
他早在我身上打下了他专属的烙印,如今多一重气质的吻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七日后,苏堂竹收到了分别来自洵阳和唐洲的急文。他阅后,将两份文书调了个地,发放出去。洵阳暂无战事,唐洲附近十余座城池已被董舒海攻克。董舒海部的老辣强干联合拓及部的凶猛迅速,如两把尖刀,刺破了本就风雨飘摇的西秦防线。
物资周转的事宜,西日昌也夹在洵阳急文里了,由邰茂业主管调动,发往洵阳的暂缓。这讯息意味着他最终决定不两面作战,南越边境只严防,不出击。
收到消息后,周怀梦松了口气。不过我觉得他放心得太早,西日昌不决定开战,但南越未必也这么想。暂缓,不是暂停,我建议周怀梦不要停发南越向的物资,运还是要运的,迟缓点罢了。一向抠抠搜搜的户部大人倒也同意了,他咬着牙道:“豁出去了,一生能有几次花那么多钱?”
我笑了,周怀梦同意是因为只要拖到秋收之季,盛京区域的物资供应就不成问题。
战争似乎与我无关,是他不想它与我有关。我很想去西秦的战场,那儿有我的仇人,但他不准。那么我就等着,等到与我有关,等到能出现于仇人面前。如此想来,我忽然觉得自己完全被控制在他手中,即便是不共戴天的仇恨,我都忍下了,忍过了,忍到似乎被他顺手解决了也不在乎了。
这样子还是我吗?归根结底是我自己制造的血腥不比葛仲逊差,还是长久以来养就的听命于西日昌?我很迷惑,也很忧郁。苏堂竹看了出来,他误解为这是妊娠期的正常心态,跟世间所有被告之终生不能怀孕的女人有了身孕的反应一样,他建议我出宫散散心。
一听说我要出宫,西日梦得就缠着我不放,赖在我身上不撒手,还是西日士衡哄走了他。但是当我一上候着的马车,就见车里一对猫着的少年。
我又好气又好笑,“把弟弟给哄走了,自己倒摸上来了!”
西日士衡露齿笑道:“慕西雁放的,小苏大人怕我们哥儿俩闷在宫里闷坏了,也叫我们出来透透气!”
西日云庄配合着微笑。
我瞅着两人换了寻常衣裳,知道是有备而来。我感知了下,慕西雁就在附近,连带车夫都是隐卫所扮。
“嗯,那就一起去溜达溜达。”
“我们不会给大人添堵,我叫白大,他叫白二。”西日士衡的话令我回想起当年的常大常二。
“你是我们的白姑娘!哦,不,白姑姑。”西日云庄红了脸。
我摇头叹气,“明日课时多加一个时辰。”
二人一口应下。
战争似乎也与盛京无关。民间的消息滞后,盛京的街头巷尾一派新春景象。西日士衡两兄弟平素极少出宫,出宫后两颗心早飞了出去。西日士衡装得老成,眼瞟着窗外,嘴上却问:“西门,你像我们这般年纪,都玩些什么呢?”
我被问倒了。十四岁前我在倾城苑学做姬人,十四岁后我被西日昌俘获,几乎没有一日玩乐过。过了很长时间,我才道:“我似乎是个无趣的人。”
问者无心,只哦了声。我收回感慨,反问道:“殿下爱玩什么呢?”
西日士衡收回神,想了想,道:“我在寻找兴趣。”
西日云庄扑哧一笑,“他喜欢装!”
西日士衡被揭了嫩底,与西日云庄扭到了一起。两兄弟玩闹了会儿,西日云庄起身整好衣衫,却碰到了车座下的暗柜。
“这是什么?”
我打开暗柜,取出七张面具。两人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玩意儿,眼眸一亮。
“这是苏小太医的杰作。”我翻拣出一张寻常无奇的妇人面具,戴上后,西日云庄瞪直了眼,西日士衡点头道:“我正担心呢,西门你就这样出宫,保管招花惹蝶,到那时我和云庄就得出手给你解围,麻烦着呢!”
我的脸一抽,冷着声道:“明日课时再多加一时辰!”
西日士衡立刻不装了,推了西日云庄一把,后者拉着我的衣袖,学西日梦得的样,扇着一双朦胧大眼,“大人,我们还小呢……”
“好的不学,就学坏的!”我指点他脑门。二人跟我时日长了,知我脾性,赔笑了几声,事儿就算过去了。
马车一路穿过盛京主街,离开闹市,往北直到北门城楼下。西日云庄疑惑地问:“这不就一座破茶馆吗?”
我道:“这是你们父皇出宫最爱去的地儿!”
二人再无疑问,跟我往里走。依然还是当年的小二,热情地迎我们上了二楼雅座。我倒不引人注目,但二少年的容色端丽一时令茶馆大堂鸦雀无声。
“夫人是头一次来盛京吧?”小二搭讪着。
我心思一动,沉声道:“不错,我打西秦来,想往杲北去。不知这位小兄弟有何见教?”
小二立时来了精神,“夫人真是有眼光,咱大杲现在可是最好的地界,而杲北就是大杲最好的地界!”
我打赏他一枚银元,他却不收,红光满面地道:“夫人看得起我,喊我声小兄弟就足够了!哪能要夫人的赏钱?”
西日士衡两兄弟好奇地望他,他已为我拉开了雅座的门。
“别的不提,光看夫人带着这么俊俏的一双少爷,就是给咱大杲添好儿郎了!”小二嬉笑地瞅着西日士衡道,“小少爷,将来你就知道啦,你们娘亲带你们来大杲是多么明智!”
西日士衡一怔,西日云庄又红了脸。我连忙三言两语打发走忒好客的小二。
楼下又恢复喧闹,西日士衡定了神后道:“确实是个有趣的地儿!”
我将西日昌来此的习惯一说,两兄弟果然又跟小二多要了碗粗面。看着二少年强咽下面条,我笑了。虽然两人一直受西日昌冷遇,但他们心底到底是崇敬父亲的。父亲能做到的,他们也一样会去做。
我顺便听了下楼下的言谈,除了我们这批“冒牌货”,西秦确有不少富户迁居大杲内地,贫困的难民多跑不远。正在发生的西秦战争是男人们谈论的重点,大多数人都迫不及待地等着西秦被并入大杲的国土,另有不少人跃跃欲试向往军旅生涯。
我们离开茶馆的时候,又发生了一段小插曲。我听见小二在我们背后道:“诸位大哥看见了吧?那位夫人肯定是西秦大户,她正打算到杲北定居。”有人笑道:“夫人我没看到,只看到好标致的一双儿郎!陈山根,你家不有一双女儿吗?若嫁那样的公子哥儿,我们就跟着沾光了!”一众哄笑。
西日云庄直到上了马车,还面红耳赤,西日士衡好些,呸声俗,又瞥着我道:“来日小爷娶妻,那女的起码也要有西门一半的能耐。”
我暗思,西日昌的长子果然有其父之风,美貌在西日士衡眼中不如武力。
马车回到闹市主街,吃饱喝足的两兄弟不再拘谨,敞着车窗打量盛京景致,而我打量他俩。这一母所生两子,比之他们的父辈,感情要好得多。
车行至拐角,一曲伤感琴音隐约传入耳畔。初听我不以为然,但听了一段,便心生疑窦。盛京城内本少乐音,即便偶尔闻之,也多粗犷豪迈,而此刻耳际幽荡的琴音委婉伤怀,又极其细腻,弹奏者必为乐音高人。
我命车夫寻音而往,琴音戛然而止,马车停在了一家姬肆前。
“西门,你不会带我们来此吧?”西日士衡狐疑地望着红艳香俗的姬肆门匾。我苦笑道:“这地儿我们都不能去,可是怪了……”
“如何怪了?”西日云庄问。
我没有答他,命车夫回去。
一路我都在寻思琴音,仿似哪里听过,又陌生到难以辨识。到了宫门前,我忽然想了起来,那是侯熙元的琴。琴声我记得,琴曲却非当日侯熙元擅长的激荡孤绝。
侯熙元会在盛京?西秦吃紧,作为西秦一手遮天的权贵之子,如何会出现在敌国王都?是西秦釜底抽薪的阴谋还是别有隐情?
带着这个疑惑,我送二位皇子回宫后,与苏堂竹交代了一番,改扮男子,再次前往姬肆。苏堂竹放心不下,他不能轻易离宫——宫里不能没有主事之人——便现造了一张慕西雁可戴的面具。木西族鼻子与寻常人不同,一般面具戴着不服帖。
我很佩服慕西雁,长年生活于幽暗的顶级隐卫,带我悄然摸进姬肆。无论隐藏的地界还是潜行的路径,慕西雁只需一眼就可判断。而他找人的方式更叫我惊讶,几乎像动物的嗅觉,他凭着本能的直觉,很多房间看都不看,只飞身掠过,仅在少数几间房前,他停了几息。后来慕西雁与我解释,我能感知武者的修为,察觉人的气息,他却能判断男女。既然我要找的是男子,那只有女子的房间,就直接忽略了。
在姬肆内里,一座楼上最后一间房前,我们同时停下脚步,我感知到里面的是一位修为上乘的武者。慕西雁率先推门而入,浓重的酒气扑鼻而来。
“谁啊?”一个男子声音拖拉地问。
我走入房间,看清楚了他。果然是侯熙元,虽然样子十分潦倒,但他化成灰我也认得。侯熙元红衣肮脏,胡子拉碴,不知多久没修边幅,只有他的琴案是房中干净的所在。
“你们是谁?”
慕西雁关上门,站到我身旁,“你又是谁?”
侯熙元端着酒坛,灌了一大口酒后,道:“你们进我的房间,反倒问我是谁?笑话,呵呵,真是笑话!”
“看来你还没有醉。”慕西雁冷冷道。
“我倒想醉,可惜……可惜……酒量太好!”
我目不转睛地盯看他,他身上少了几分昔日的孤傲痴狂,多了分浓重沧桑。
“你们还没说呢,你们是谁?跑我房来做什么?”
慕西雁道:“来听你弹琴。”
“去去!本公子没兴趣给你们弹琴。”
“你现在这样子,跟一只落水狗没有区别。”
侯熙元冷笑道:“你们如果是我父亲派来的,就滚吧!我是不会回去的!”
我对慕西雁点点头,他会意地道:“你在这里花天酒地,不顾西秦危难,你不配姓侯!”
侯熙元僵住了手,慢慢地一分分抬起头来,仔细端详过慕西雁后,又仔细看了我一会儿,才冷漠地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姓侯?你们不是我父亲派来的!说出来意,不然就留下命来!”
这才是我所认识的侯熙元,因此我也更疑惑他到盛京的目的。
“凭你?一个酒鬼?”慕西雁鄙夷地道,“你还是趁着没喝醉,识相地给爷弹首曲子。”
侯熙元却大笑起来,他笑着笑着扫掉了桌上所有的酒具。酒坛酒杯噼啪哗啦碎了一地。摔了东西后,他起身盯着慕西雁道:“两年了……我在这里苦苦等了两年,终于等到了你们。”
“等我们?”
侯熙元手指着我们,狂笑道:“这儿是什么地方?盛京!不是我父亲的人,还有谁会来找我?找我还是来要我弹琴!这世间这地儿只有一人会!告诉我,黎黎在哪里?昌帝的宠妃,贞武皇后还是黎姝,她人在哪里?”
我心下大骇,慕西雁沉默了片刻,而后道:“原来你真的醉了!”
“我没有!”侯熙元大吼大叫了几声后,低了柔声道,“我知道她一定会来找我。我进不了皇宫,但她一定会出宫。只要她听见了我的琴声,她就会来找我的……”
“找到又如何呢?”
“我就会告诉她一个秘密,一个跟她有关的秘密……”侯熙元又狂笑起来,“昌帝的女人,大杲昌帝的女人!”
“什么秘密?”
侯熙元斜眼道:“叫她来,我亲口告诉她!”
我眯起眼,我并不相信侯熙元滞留盛京两年,就为了向我说一个秘密,以他的性情见到我后只会死缠烂打。侯熙元不会有别的阴谋、秘密,恐怕只是想见我一面的托词。
我转身离去,慕西雁跟我而去。
“慢着!”侯熙元连忙喊道。
我脚步不停,慕西雁冷冷地丢下句话:“你继续喝吧!我们没空陪你。”
侯熙元突然发力,跑到了门口。慕西雁一下挡在了我面前,“你要做什么?”
这次侯熙元紧紧盯着我眼道:“你果然来了!”
我顿时皱起眉头。
“你的背影,还有这双眼,我不会认错!”侯熙元似笑还哭,“黎黎,你好狠的心!就在我面前,却不肯说一个字!”
在他癫狂的话语中,我的心底仿似被触探,冰冷记忆重重包裹住的柔弱,流动出水一般的叹息。我与他没有话说,我与他没法说话。
“元老爷,出了什么事吗?”房外有女子问话,侯熙元扫落桌面的动静引来了人。
“没事。”侯熙元喊道,“离我远点!”
女子离开后,侯熙元盯着我沉声道:“我等了你两年,不是来乞你怜爱,你大可放心,我侯熙元还没那么窝囊。”
我点了点头道:“换个地方说话。”
侯熙元冷笑道:“你何时那么谨慎了?这儿没西秦的杀手。”
我转身推门而出,慕西雁如影随形,侯熙元也跟了出来。我找了邻街的一间空房间,慕西雁没有言语,守到了门旁。
“说吧!”
侯熙元径自找了张椅子坐下,他仿佛已经恢复冷静,盯看我许久后问道:“你真是西疆黎族的族长之女?”
“是的。”
侯熙元僵了僵脸,又问:“你可知你有婚约?你满月的时候,黎族族长为你定了一门亲事。”
我愕然。
“西疆三大族,黎族、彝族还有木西族,木西最早没落。你父亲不甘西疆各族沦为西秦的附庸,在你满月的时候,将你许配给彝族族长幼子。可惜黎族灭得太早,看你表情,甚至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父亲来不及告诉你,但有人能。”
侯熙元从衣襟里拉出项链,掐断坠子,将吊坠的蓝宝石递给我。拇指大的椭圆形的宝石,闪烁着荧荧蓝光。我身后的慕西雁呼吸忽然粗了。
“怎么?你的侍卫能认出它?”侯熙元疑惑地看着我们,“他认识,你却不识?”
我掂着手中宝石,不重却有分量。
“那就让你的侍卫告诉你,这是什么。”侯熙元叹道。
我回望慕西雁,他压抑着声道:“这是木西族传承的鉴石。”
“什么?”惊讶的不只是我,侯熙元站起身喝问,“你说什么?”
慕西雁扯下脸上面具,侯熙元砰一声跌落椅子,“狮鼻……你竟是木西族人!”
我将蓝宝石交给慕西雁,他双手接过,而后跪倒在地,激动地喃喃:“苍天垂怜,我木西一族今日收回瑰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
侯熙元古怪地看着我二人,忽然又失心疯似的笑了,“原来他们都在骗我!骗子,一群骗子!幸而老天有眼!哈哈哈……多么不可思议的一幕,如今相逢的三人竟分别是三大族的后人!”
我惊诧地望着他,三大族后人,那他就是彝族人了!他说我满月订亲,难道我原本许配的夫君就是他吗?
我上前摇晃陷入疯狂的侯熙元,“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清醒点!”
侯熙元颤抖着身子,从椅上滑跪到地上,他的双手顺着我的肩膀移下,握住我的双腕,难掩悲痛地道:“黎黎,你本来该是我的……不,黎黎,你应该就是我的妻子……黎黎,他们都骗我,骗了我整整二十五年!”
一时之间我无法言语,倒是慕西雁最先回了神,拉开侯熙元道:“侯熙元,冷静点说话!有什么一点点说清楚!”
侯熙元颓废地坐在地上,沉默了许久才开始述说他的遭遇。
侯熙元本是彝族族长的幼子,三岁后被抱养在侯家,西秦国师葛仲逊一直视其为日后控制彝族的重要棋子。所以当慕西雁说他不配姓侯,他就知道我们并非西秦派来的人。
侯熙元从小被当做纨绔子弟来栽培,但是权势富贵没有迷惑住他,反倒养就了他眼高于顶的狂傲。彝族人曾找过年少的他,要他认祖归宗,他信了自己是彝族人,却不肯归彝族,也不买西秦宰相侯吉甫的账。他说他就是他自己,跟谁人都无关。彝族和侯府都拿他没辙,他过了很长一段随心所欲的日子。
侯熙元在我离开唐洲后,调查了我的过往。这也就是他到盛京不住客栈却住姬肆的缘故。他查询我的往事,势必需要动用葛仲逊和侯府的力量,结果葛仲逊拿出了木西族鉴石,谎称那是黎族当年给他的定亲信物。
“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侯熙元悲伤地说。连定亲信物都是假的,木西族鉴石与黎、彝二族有何关联?
“你是真的。”我沉声道,“你是真的就足矣!”
侯熙元感动地望我,他确是我所见最真实的人。喜欢就是喜欢,喜欢就全部表达,他的这份真情虽然粗糙,却从不虚假。
“黎黎,我要告诉你的秘密不是这个。”侯熙元飞快地闭上双眼,当那双眼再睁开后,已换了另一种伤感。
“你的兄长,黎容,他可能还活着!”
我当即石化。容哥哥还活着?当日我从死人堆里醒来,未及一一细看,也不敢不忍再多看一眼,就逃了出去。可我亲眼见他在老贼手中,断了四肢浑身是血,如何还能活得下来?
“当年葛仲逊从容哥儿嘴里掏不出任何一字,眼见容哥儿就要死去,这时候却来了二人,延续了容哥儿的性命。”侯熙元低低地道,“你必然听过药王杜微的名字。”
我不禁后退了一步,侯熙元瞅着我的眼道:“另一人正是你的夫君,大杲昌帝当年的昌王。”
我的心顿时痛了起来。
“他们带走了容哥儿。若干年后,南屏山上,葛仲逊隐晦地以此事要挟,换回了一条残命!”
我慢慢软倒在地,我很想像侯熙元一样发狂地呐喊,他是骗子,他们都是骗子。他瞒骗了我多少年?他分明知道我兄长的下落,却从不提一字半句。
“黎黎,你告诉我,当年你被李雍送给他,你是否甘愿?”侯熙元的声音直指我心,“你逃过是吧?逃到了西秦遇到了我。你报不了仇,又委身于他,把什么都给了他,连命都不要,可你得到了什么?”
黄昏的残阳斜射入房,房里三人,一个站着,一个坐地,还有一个软瘫痪着。
“也许昌帝另有苦衷,也许他最后会告诉你原委。但是黎黎,我要提醒你,这个男人太可怕了。”侯熙元叹了口气,“他能隐忍多年杀兄篡位,编织谎言阴谋乱世,我无法相信这样的男人会真心待你。你身上必有他要的东西,起先我以为是天一诀,但容哥儿都在他手里,那就不是了。是什么我不知道,总之你要小心。”
慕西雁走到我们中间,左顾右盼后道:“大人,我也有话要讲。我们西疆三族,本就不隶属西秦,也不属于任何国度。历来帝皇哪个没有野心,而作为小国只是想存活于世。我木西一族投靠大杲,是逼于无奈。现在木西和黎族都已名存实亡,只剩彝族一脉,整个西疆一片散沙,西秦也不日将亡,趁此良机,我们该联合起来。昌帝欲取天下,我们分个边陲之地,应该不难。”
我惊讶地望他。从西日昌掌缘获取一块国土,谈何容易?
侯熙元沉声道:“不错。黎黎,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西疆想想。西疆被奴役多少年了,换个主人还不是一样受人掌控?若木西族这位兄弟说的事成了,往后你即便还愿意跟着西日昌,他也会有个顾念。”
我的头脑一片混乱,只见慕西雁将蓝鉴石递还给侯熙元,“你拿着它,到西疆去,我木西族人见它如见族长,他们一定会听从于你。”
“那你呢?”
慕西雁道:“我守护大人。”
侯熙元捏紧鉴石,盯着我道:“黎黎,我知道你对西日昌用情已深,但有件事请一定要记住,我侯熙元会在西疆等你。”
他不看好我与西日昌,正如我也不看好他到西疆能有所作为。听着两个男人交换彼此族人的联系方式,听着他们关于时局的推测和利用,我只觉得自己身在网中。每个人都有野心,都有欲念,他们编织一张张或大或小的蛛网,或张网以待或狰狞猎杀。情感也是一张巨大美丽的罗网,用它捕获女子的心最合适不过。
“黎黎,这是乱世。”侯熙元道。
“大人,昌帝没有说错,你的心到底是软的。”慕西雁道。
我缓缓起身,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裳。
“究竟如何是对如何是错,我无法定断。”我摸着腹部道,“我本来一直不觉得,但你们今日叫我觉得,我确实有了身孕。我有了他的骨肉,我有了孩子。”
侯熙元瞪圆了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我的肚子。
“我的孩子孕育于乱世的腥风血雨中,孕育在权势的争锋残杀中,我这个做母亲的能做什么呢?前几天,我又杀了人。无论我愿意与否,挡我孩子父亲前路的人,我都会亲手杀了。”我感到了悲哀,清醒的悲哀。我的命运早同西日昌紧密相连,并且与有没有孩子没有因果关系。有了孩子,只叫我更明白,我会为他做什么,做到什么地步。
“就当我今日没来过,没见过你,什么都没听到过。”我黯然,几乎迫着声道,“侯熙元,请保重。”
说完,我再承受不住房间内压抑的气氛,夺门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