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花重病逝盛京。隆冬之际,雪花送葬。平素几乎不见他穿过白衣,入殓却是一身素白,秀骨清风。他的头发最终银白,如他的生命最终抽离了黑灰。西日昌亲手为他插上了那枚簪子,当日他簪花问意,后经我气劲微曲的簪子。
花重一直没有正式踏入大杲朝廷,至死他名义上还是南越士人。大杲和南越两国各界对他褒贬不一,只纠结于他是否变节,却不论他的才能。正如那枚簪子一般的委屈,但主人却从不在意。
我看见西日昌愤恨地撕破了南越的文书,能令他真正尊敬佩服的人,当世或许只有花菊子一个,而南越王竟拒绝花重魂归故里。
我拾起一地的碎纸,冷漠地道:“此后再无顾忌,撕破了接下来就收拾收拾。”
西日昌盯看我许久,才道:“你留守盛京,什么都不要管,宫里生杀由你决定。”
我也盯着他道:“我,请战西秦!”
他起身走近我,却是甩我一记响亮耳光。我没有去捂红肿的脸,听他斥道:“你有几条命够玩?留在宫里看孩子!”
我体内血液在叫嚣在不甘,却被他接下去的低声遏制。
“你不会打仗,从来没正式上过战场。武者的决斗和战场相差太多,那不是唐洲,你也不是当年的你。你虽然杀过很多人,但战场始终是男人的战场,一位美女将领固然神奇,可成千上万个男人对着你,你有信心和能力把握他们的心理,指挥他们吗?他们也许相信你的武力,但不会信任你的战力。无论大杲的军人还是西秦南越的,在他们眼中,你只是我的女人。男人作战把家里的女人都派上了,难道家中无人吗?我大杲无人吗?我曾经确实想过派你上战场,但那是以前的你,现在的你不行。”
“那我能做什么?”
西日昌摸着我半边被揍的脸,“陪我睡觉,直到,死掉。”
我觉着他说的是真的,或许董康就这么死的。我的脸滚烫起来,他收回手,问:“疼吗?”
我摇头又点头。他道:“不要再让我打你,不许再违背我的话。我对你的要求就这样简单,除此之外,无论你要什么,我都满足你。”
他颇讽刺地道:“似乎你什么都不要,只喜欢哼哼唧唧,要不就找个地方发呆。”
“我是你的女人。”我一字字道,仿佛说给自己听。
“你是我最喜欢的女人。”他道。
我第一次听到他如此正式地说喜欢,但我并无任何微妙的感觉。喜欢这个词在他口中,同开战,仁义。任何词在他口中都臻至统一的境界,任何话在他口中都似是而非,又可反复无常。
我本来就不怎么信他的花言巧语,现在更一点不信。就算是亲眼目睹他的所作所为,都可能是假的,更不论当面的嬉笑怒骂。
这日晚上,我疯了似的在他身上寻找真实。那双丹凤闪着晶亮晶亮的光芒,那张俊容上没有皱纹,异常年轻,滋润,那具躯体修长而紧实,浑身散发出动人心魄的魅力,每寸肌肤每条弧度,近乎完美到无可挑剔。他有味道,他的味道从来都暧昧。最初那几年我觉着是淫色的暧昧,后来是幽雅的暧昧,而现在是无情的暧昧。他跟随着我,如我所愿,一下下把我切割成最原始的蠢动,他的长发如夜色中倾泻的瀑布,激流飞溅又伸展成无数双触手,将我一段段连接起来。
越寻觅我越不安,我无法从他身上找到任何一丝新的东西。我熟悉他正如他深知我一般,什么地方该跳跃什么地方该平缓,哪里敏锐哪里坚韧,所有的一切都熟门熟路知根知底,沉潜刚克轻吞慢吐,直到筋疲力尽。
我没能找到他却将自己付个干净。
他安静地坐在我腿间,如是道:“你要什么,我都满足你。”
安稳有节奏的日子被打乱,西日昌忙碌起来,我随之也忙碌起来。上午的授课被取消,从早到晚,我跟随帝皇沉浮于应接不暇的各类事务。整个大杲的中枢盛京,摘下了往年平静安详的面纱,对着同样允许被摘除面纱的我,展露了它密集高效的调控能力。
拓及带着他的部队奔赴西秦边境,邱氏撤离西秦。王伯谷与邰茂业被派往董舒海部,前者明面上负责协调晟木纳与边军,实则掌握真正的军权,没有人比王伯谷更熟悉西秦的内部情况,后者统管对战西秦所需的战备物资。
但令我惊讶的是大杲的东南部署。西日昌的嫡系亲随几乎都被派到上官飞鸿麾下,陈风父子、苏世南另加白公垂老儿。
“我军将两线作战?”
西日昌答:“未尝不可。”
虽大杲兵力强盛,但同时对两国作战,乃兵家大忌。对此,西日昌解释道:“能不战自然不战,但南越必须得防着。”
我觉着他心底其实期望着同时作战,近日他情绪的些微流露,使他与往常不同。他兴奋着,在忙碌中亢奋,在权力的巅峰上轩昂。一旦南越对大杲宣战,我敢肯定,出现在杲南边境的大杲统帅,必然是西日昌自己。上官飞鸿虽然厉害,但南越的靖王、陈留王等人也不弱,甚至就国力而论,南越强于西秦。
西日昌的兴奋只是相对的,更多时候,他冷静之极。白日他总见缝插针,灌输我如何控制朝臣。“越官必死,不当则罪”,听到他的这句话后,我恍惚想起了那日地宫花重说的话。
战争正在逼近,地狱早已张开血口。
西秦内乱的加剧,我估计少不了大杲的暗中操作。当盛京春季花开的时候,西秦已乱作一片。西秦难民正源源不断逃入大杲,而西日昌依然耐着性子,公然说着鬼话。西秦的事由西秦君王自行决断,这鬼话权势的上层没人信。
大杲宫廷的西门侍中容貌有些像已故的贞武皇后,成为了一条不起眼的消息,淹没于乱世的兵戎之中。而在大杲后宫,这件事情却极具威慑力。
贞武流传民间的故事并不真实,那些昌王时代的老人清楚地知道我的过去。当我行走于宫中,再无一人敢正视于我,甚至有宫人一见我就软了腿。
杀人如麻是贞武的过去,知我者畏我,不知我者畏风。
一日,西日梦得扯着我的衣袖,拉我到僻静处,好奇地问:“他们为什么怕你啊?”
我道:“他们怕的不是我,是我背后你的父皇。”
西日梦得摇晃着小脑袋,没想明白,“西门很好看啊,一点也不凶。”
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自从我摘下面纱,唯一没有改变态度的就只有三位皇子。西日士衡、云庄两人早知我的身份,而西日梦得一派童真,从不怕任何人,也不识忧为何物。
西日梦得很快被宫人抱走,宫人仓皇地告退和凌乱的脚步,与那双向我挥动的小手形成鲜明的反差。
“大人,陛下召见。”大杲宫廷的侍卫倒越发对我恭敬。由此我确定,我就不是妃嫔的命,后宫与武者,本就是很难切合的两种身份。
我回到西日昌身旁,他问我:“现在可觉出徐端己的不同了吗?”
我点头。鸾凤宫始终平静,这是不正常的。西日昌并没有限制徐端己在后宫内行走,但她却很少离开鸾凤宫,而我摘下面纱后,她更是一步未出过。
“我等着南越先沉不住气,可他们倒好,无论是他们的公主还是他们的军队,都按捺住了。”西日昌笑了笑,笑声却不好听。
他让我在这个时候摘去面纱,不啻为取下对南越的伪饰,以试探南越的反应。没有反应也是种态度,接下来该做什么,我想他已经了然。
随着我面纱的取下,我与西日昌的关系被彻底公开。昌帝不爱妃嫔只宠侍中大人,早已不是秘密。长得很像贞武,同样身具修为,导致朝堂上众臣也不敢看我,但我知道,他们眼睛没看,心却看了。
我站在西日昌身后随侍的位置,以前作为随侍出入昌华宫跟随他的左右并无感受,但现在作为侍中,一个不大却很特殊的官职,我觉着我被推向了风口浪尖。身为女子,能伴随君王登堂入室,默听朝政,就如同一堆史书中的那本红面皮的《孝敏皇后传》一样突兀。
我跟在西日昌身后退朝,想到胥红私下对我说的话,那代表了很多人的想法。胥红说:“大人俨然是后宫真正的主宰。”我斜了她一眼,她立时住嘴,手忙脚乱地为我穿衣束带。胥红和大多数人都不清楚,大杲的后宫不需要皇后,皇后的宝座被大杲真正的主宰一直当做诱饵当做铺路石。
侍中的官服穿起来烦琐,可在西日昌手底,很轻而易举地被脱卸。我觉得命运在冷冷嘲讽我,无论他为我穿上什么衣裳,到后来总要剥下的。开战在即,他的情欲也随之高涨,逐渐如火如荼。
我只有他一个男人,无法来衡量去对比他和别的男人有何不同。我只能以武者的标准来判断他,他很强,因为我不弱,所以他非常强。强并非是一身肌肉一身蛮力,强是一种气势,可凌驾于躯体之上,威慑心灵。
我无法拒绝他,也压根儿不会拒绝。我知道他确实需要我。或许这就是他的真实,他需要我,需要我的身体,并且从不厌倦。所谓的飘飘欲仙、满足喜悦都是幻觉,幻觉可以美到星辰在我头顶闪烁,我仿佛到了天上。
“姝黎!姝黎……”他唤醒了我,摇着我的肩头,深深地凝视我。
我没有在天上,我在他怀里。我笑了笑,他眯起眼,覆在我身上,然后继续。当他停下后,我就进入梦里。不知何故,那种时候他总是精神充沛,会说上几句无关痛痒的废话。
“等天下安定了,我要把你关起来……就锁在地宫里,谁都不让看……”
“然后我们生一个孩子……”
我迷迷糊糊地听着,糊里糊涂地想着。差不多吃了三年的药了,九花六虫丹的毒该消了吧!其实没有孩子也没关系,要生一个西日梦得这样的,我就真得未老先衰了。要有一个孩子,像谁好呢?像他又是个祸害,像我自己也够戗。
次日朝堂上,西日昌收到了来自董舒海部的急件,西秦的唐洲治守龙啸天投诚。前一阵王伯谷到边境后,限制了西秦难民的大量过境,唐洲附近城镇一下子聚集起无数逃亡难民,龙啸天吃不消了,再加上留在唐洲的大杲内应的策反,这位无能的武将就投奔了大杲。
西日昌没有再假惺惺,直截了当下令接受唐洲投诚。此时非彼时,上回是突发奇兵,并非正式宣战,而这一回一旦开始就必须到底,惺惺作态已无意义。
西日昌下旨苏堂竹留守宫廷,我为副手。另一道密旨则由宫廷隐卫执行,那就是禁锢徐端己。准备工作其实早已妥当,朝臣们都心知肚明。退朝后,西日昌便率军御驾亲征。我亲自送他出了西城门,又从半道接他往东。
一驾寻常马车里,西日昌依依不舍地把玩着我的长发。我缓缓抽出腰间“细水”,他却阻止了。
“不用了,留着女人的发,都是没出息的男人。”
我收了剑,沉默地凝望他。他突然一把紧紧抱住我,仿佛要将我整个嵌入他体内,“这次得有段时间……我其实很想带你一块儿去,但还是把你留在宫里好。”
过了很久,我才吃力地回答:“我等你回来。”我不觉得他的拥抱和以前有何不同,其实我们一直是这样,从最初到现在。他的拥抱总是很有力,他的双手也总喜欢放在我腰上。他的拥抱带着强烈的占有欲,不到我折腰不罢休。
出了东城门,我下了车,目送马车远去。北风呼啸,他是不会回头探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