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同指缝间流失的沙砾,他的手指却能拈住。夜间,他搂我坐在拓及新近遣人千里送来的虎皮毯上,对炉温酒,与我说着话。
“我十四岁那年,母后送给我一位容貌寻常的侍女。可既然是母后送的,那必有不寻常之处。当时我还年少,对男女之事有些好奇,对姿色寻常的女子没有兴趣。母后送给皇兄的倒是位绝色,皇兄日日沉湎女色,那段日子是皇兄生平最荒淫的日子。母后的做法令我费解,我知道她与父皇不同,她是喜欢我的。”西日昌停顿了下,我没有开口打断他。
“半年之后,母后告诉我们,皇兄和我的两位侍女,在入宫前都与人定过婚约,山盟海誓非君不嫁之类。皇兄觉着他被欺骗,女子不忠贞,母后没有说错,美女只是点缀权势的花朵,要多少有多少,谁更有权势,谁就会获取无数的美女无数的芳心。于是,皇兄杀了他的侍女。我本来也要杀了我的侍女,可是她对我说了一段话,做了一件事,让我改了主意。”
我蜷缩在他双臂之间,拢着自己的双膝,听着他埋藏心底最深的往事,想的却是答喜催眠我我所见的最后一幕。少年的他一身伤寒,独自一人走出冬季的阆风湖。
“她对我说:‘殿下,你不觉得奇怪吗?并非绝色谈不上美人,出身贫寒的我为何会被墒太治守的公子看中?’我当时就一怔,确实,墒太郡治守的公子乃杲东有名的纨绔,如何会看中这样的女子,还情定终身。不过我要杀她,并非她与什么人定情,她被母后安排到我身旁,就是必死的结局。”西日昌叹了声,“她边说边笑了,她不笑的时候只是个寻常的,顶多算个眉目清秀的女子,可她一笑后,就成了倾城倾国的绝色。还是那一张同样的面容,突然却鲜活了明艳了,面庞上所有线条、弧度一下子全部舒展,连带浑身都充满着不可思议的魅力,如同波澜壮阔的江水里的旋涡,可以吸引世间任何目光,再挑剔的目光也难以找到一处瑕疵。她身后的侍卫看不见她的变化,却也神情恍惚起来。宫殿里忽然变得静悄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划开沉静,我说你留下,其他人都退下。我的声音也与往常不同,一抹难以形容的情愫在她的笑容下,犹如云彩的光芒闪过,又消失。她收了笑。”
“不久后我才发现,她平素不笑,就是为了一笑的时候形成鲜明的反差,这是个有本事把一分力气用出十分力量的女人。其实她还真不是个美人,她的笑若见多了,也就不稀奇了。她对墒太治守的公子笑,改变了她卑微的命运。她对我笑,救了她自己一条性命。”
酒早就温好,却没有人在意,他说的故事就像真的一样。
“她很有心计,第一次侍寝就对我流泪。”
我心一动,他抚摩着我的腰道:“你和她是截然不同的,你在意的是我,她在意的是她自己。她和我的母后本质上是同一类人,但她不知道这世上并非什么都可以要到。用虚假的眼泪来打动我,倒不如劈开双腿,老老实实地有滋或者无味地交欢。”
“事情就是这样。”他不再说往事,“你很冷吗?”
“不冷。”我说,“我只是在想,我为什么老了,而你为何看上去还如当初一般模样。”
他笑了笑,搂紧我,贴着我后背道:“为我弹一曲琵琶。”
“什么曲子都可以吗?”
“是啊。”
我从他怀中起身,单薄的白绸衣摩擦出窸窣音,是他的手隔着绸衣的留恋。
琵琶声悠长,当日对罗玄门众人奏响的《花间语》,此刻乐境已然不同。点点朵朵,一望无垠的春花悄然开放。花开惜声,花落无痕。没有低沉,更无轰鸣,一声复一声,柔指滑弦。梦里落花水中映花雾里看花,世间柔弱的花草,倾吐靡靡之音。
他一眼不眨地盯看,而我从乐音中见着了玄衣飞扬的他,花影在他身旁黯然。
曾记,曾记,人在花下葬骨。语的岂不正是他?
当日未能弹奏的最后一折,如今幽然而响。他在花间魅惑众生,他在花下孑然一身,而我要将他从花泥里挖出来。
指飞腕颤,接连不断的叠音,用的不是指法,不是气劲,而是全身心的投入。
西日昌,你听见了吗?你看到了吗?你感受到了吗?给我出来,出来!你能将我从仇恨中一步步拉出,你能将我自少女变成少妇,你能将我由冷漠温到有情,你自己为何不能出来?
你还要杀多少人?你还要作多少孽?你还要制造多少悲惨?
琴声不觉纠缠,弦音犹如互搏,跌宕起伏却始终不能令他动容。炉火跳跃了下,原是酒沸了,激出一汩水花。我突然收音,抱琴膝上以双手覆盖。这一曲花间语,到底葬的是我自己。我缓缓抬起头,若无其事地道:“我陪你,下地狱,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所不为,无恶不作。”
他大笑,“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你大约反被梦得带坏了。”
我放下“永日无言”,向他走回。他低低地道:“世间本就是地狱,你想明白了就好,不用勉强……”
我一把扑倒了他,压在他身上,掀开他的衣襟,仔细地端详。透过那片白皙的胸膛,我看不到丝毫起伏,他安静地平躺在虎皮上,枕着虎头,由我看着。
门外响起突兀的脚步声,陈风在外禀告,“陛下,西秦有消息了。”
西日昌突然坐了起来,将我的头按在他胸膛上紧贴。
“说!”
“西秦西部大乱,顾氏后人联合数名豪强谋反,蚕食西疆。”
“尽快核实。宣王伯谷、万国维还有花重速至昌华宫!”
陈风奉命而去。西日昌握住我双肩,眸光流彩道:“自我得了你后,一直都顺风顺水。你才说要陪我杀人放火,转眼就传来西秦内乱的消息。我本不信什么命说,但如今不得不信。我带你回大杲,皇兄就入彀。我放你去西秦,唐洲就攻克。我带你去晟木纳,回来就捎了花重。姝黎啊姝黎,打仗打的也是运气,你是个好运气的女人。”
我置若罔闻,整理好他的衣衫。
王伯谷和万国维还未赶到,花重那边却先传来坏消息,菊子病重。陈风道苏世南已经赶了过去。西日昌交代陈风留守昌华宫接待两位臣子后,带上了我匆忙赶去看望花重。获悉西秦内乱的喜悦从他面上消失,阴沉同夜一般深。
花重住得不远,就在宫廷外槐榴桥。虽然只要出宫就可见着,我却连着两年没有出宫门一步。两年间,我只在地宫见着他一回。
槐榴桥下,宫廷侍卫已先至守卫,我跟在西日昌身后,被侍人引入房中。苏世南正在施针,花重仰面朝天,长发披散于床榻,发色竟全灰了。衣袖之下瘦骨嶙峋,肤惨白指甲发紫。
“是朕害了你……”西日昌在花重床边喃喃。
花重勉力一笑,显然并不认同。
苏世南下完针,与西日昌到房外会话。我留在花重身旁,他难以开口,只睁眼盯我。我对他默默点头,他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他便合上了双眼。
房外二人的言语我能听到,苏世南道:“他没有多少时间了,请陛下节哀。”
过了片刻西日昌才道:“前几日看他还好端端的……”
苏世南斟酌道:“恕臣直言,花重半为地宫耗尽心力,半为不面对南越。如今天下局势日渐明朗,花先生不想再拖命了。”
我心头发苦,花菊子谋略之阴毒,无人可及,但就是这样的一位谋士,却不愿看到天下最后的结局。荣华权重,他一度放弃又无比接近,人间善恶,他深知其味玩弄股掌。半生阴险的他,其实心底里始终向往着仁善,他对叶少游之心就是他的理想,他的理想深埋于阴谋毒计之中。他活得太明白了,选择这时候辞世,早把身后事处置妥当,早将想做的尽数都做了。
他对得起叶少游对得起南越,也对得起西日昌对得起世人,他唯一对不起的是他自己。一生无侣,生平最重的友人视他为洪水猛兽,可是,他又活得何其洒脱?来去自由,生死从容。
我很羡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