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人间。我有了知觉,也听见了话声。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回来,更奇怪关于答喜的那场梦。梦很玄,但我却能感到它的真实。一个女人为一位君王终生困在宫廷,一位武者为一位君王付出了全部,甚至当君王死后,她依然守护着君王的子嗣,护卫着皇脉的传承。
答喜曾对我说,要我好好待西日昌。答喜曾借催眠告诉我,西日昌少年的不幸。我想,她是不愿看到身为武者的我与她走上同一条路,她希望我能与君王厮守一生,圆了她残破的梦。可是答喜不明白,我不是她,西日昌也不是前大杲的帝皇。
梦的最后,我看见了我自己。那个才是最真实的告诫。
我暗运气劲,却发现体内空空荡荡,甚至连动根指头都做不到。这对武者的我来说,是难以接受的。所以我虽然醒了,但我并不想立刻叫人知道。我想要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发生过什么。
很快,我知道了现在服侍我更衣翻身等一切杂事的是婉娘。孙文姝、蒋琼英、胥红会来我床前讲闲话。她们被授命每日来扯话,总是从与我有关的零碎事扯起,扯到跑题,然后扯回来,再来一遍,又跑题,再重复。
从她们的跑题中我得知,祸害继续在祸害南越来的花骨朵们,后宫依然由柳妃主事,徐端己,实际上是田乙乙负责的每季宫装没出纰漏,做得还有板有眼。再有就是某宫某妃的养颜术、时样妆术等等无聊之事了。
苏氏父子则在午后来为我治疗。从他们的只字片语中,我才知晓,原来还是我自己救了自己。我传祸害的天一诀两外篇,当日全被他用在了我身上。他用了一次还不死心,从南屏回盛京,每日就没停过,一直到苏氏父子确认我被捞回小命为止。苏世南感叹天一诀的神奇,而一贯啰唆的苏堂竹在其父面前说得更多的三个字是:你真傻!
对此,我只能欷歔,此乃因果,有因而果。
祸害在我醒来的当天,不在盛京。夜里,陪我睡的婉娘叹说了一句,“我的大人啊,我真怕陛下正巧夜间回宫,看见我陪着你,一生气就要了我的命,可我哪敢离你半步?万一你夜里突然醒了,滚下床怎么办?苏大人反复交代,可不能让你这会子跌了碰了。”
我据此推测,祸害必然之前每天抱着木头人似的我睡觉。总算他还有良心,唉,可是南屏山最后所见的一幕,让我打心眼里承认,祸害说的是对的,我是错的,我不该去掺和。
那些激斗的一幕幕,那些隐晦的言辞,得出的结论是祸害的算计胜过我初学的万象诀。从头至尾,他不动武必然有其深意。
南屏山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发生了什么,没有人说起,我只能等待祸害回宫后亲口告诉我。可我清楚,祸害最终还是赢了,不然我不会回到皇宫。
我既想见他,又不想见他。南屏山最后一幕烙印在我心头,西日昌抱着我,弩箭穿过了我的身体,刺中的却是他的心。很美很伤情,却是太过理智地骗了。
西朝北殿金钗还要葬几回?折了纤指断了皓腕,君爱……
花重被我打断没有说下去,但那一刻我感到了。当我为他重伤垂危的时候,我赢得了一切。
花重曾与我道,若这世上除了西日昌,任何男子触碰我我都不适,我就该做个了断。但现在即便是女子触碰我,我都觉得不适。婉娘异常小心细微的动作,使我逐渐明白,并非我未恢复的不适,而是我确实不喜欢人碰。
很早以前,我就习惯将自己封锁,后来到了大杲皇宫,我开始感触周围人事,但本质上,我只是单方面地融入周遭,我会去看去听去分析旁人,但不喜欢被人了解被人接触,只有西日昌例外。
“你说我是骗子,一直要我教你,现在我就教你。骗的最高境界就是连自己都骗进去了,连自己都信以为真。”他的话在脑海回响,现在想来,我体会到了他的痛苦。
君无戏言,那是假的。句句谎言,那也是假的。真心话说不得,代价对他来说太高。但一点不真,也不可能。他必须真实地活着,即便不是君王。
婉娘暂时背对我的时候,我试着眯开了眼。刺目的白炽过去后,视野里出现熟悉的昌华宫,我自己的房间。
婉娘转回身,我闭上了眼。她轻轻揭了我的面纱,以蘸了温水的湿布,一点点抚按着我的脸。为我洗完脸后,她挪开湿布,叹一声:“估计大人早就忘了我,可我还记得那年陛下带你到清华池,让你站在池边看着的事儿。当时我就记住大人的模样了,一晃四年过去了,大人比当初更好看,却比当初更清瘦了。”
我安静地聆听,她叹息着为我戴上面纱,“世间的男子多无情,但能对大人无情的,却不多……哪个人那么狠心,竟让大人受了这样的伤。陛下藏住大人的美貌,我看是错的,南越女自负貌美,那是她们没见过大人。光只有青春的容姿,那样的美貌太浅,根本经不住看,多看就厌了。唉……我怎么嚼舌根了。”
她不再言语,转身重温湿布,回来后,她的动作竟让我觉着舒适起来。她卷上我的宽袖,温热的湿布顺着指节,沿着手腕,拂拭过手臂。擦完一条胳膊后,她放下我袖子,又去换湿布。等她再回来,动作竟更自如。不对,那双手是西日昌的,婉娘退出的脚步声我听见了。
西日昌继续着为我擦身的活。他的力度比婉娘稍大,却一般细致,仿佛这个活他干了多年,熟悉无比。我有些感动,但头脑一片茫茫,不知是否该睁眼。
西日昌擦完我另一条胳膊,解开了我衣襟,宽大的连身长裙蚌开,我的肌肤顿时感到了凉意,跟着温热覆来,胸口暖了,带一点闷痛。只要触及伤口附近,我就会痛,可在这份痛里,分明流动着别的东西。
西日昌无声地擦完我上身,又干净利落地擦我双腿。温热随他动作蔓延肢体,我胡思乱想起来,若我以后都一直这样了,不用动也不用做些违心的事,不言语也不用说违心的话,像个活死人一般生活在大杲宫廷,是否能看到最后的结局?
西日昌为我擦完,合上我衣裙,然后坐在床边。他一动不动,我也能感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
时间流逝,房间寂静。我在繁杂难理的思绪中陷入迷糊,他忽然动了。跟着他将我从床上拉起,紧紧抱住。我胸口仿佛开裂,无形的东西喷出胸腔。要命,他抱得那么用力,难道他知我已恢复神智?难道他就不怕弄伤我?
西日昌在我肩头大力地捏了几下,捏完似乎还不解恨,又在我脖子上咬了一口。那是真的咬,尖利如传说中的吸血獠。很疼,没有咬下肉,肯定也破皮出血。我再控制不住呼吸,胸口狂跳起来,他却一把按倒我,离我而去。
实在难以理解他的反常,我一直想到天黑,才睡着。
后来我想,西日昌必然是看出了我已清醒,他不能对一个重伤号乱来,却又恨得牙痒痒,恨我不听他命令,恨我为他挡了一箭,所以他咬了我一口。我知他很能忍,很会演戏,但忍得辛苦,骗到自己都骗不过,他只能恨了。而这恨不是仇恨,他所恨的是无力,无力操纵我的意志,无力欺瞒自己的心意。
我为他放弃了执著多年的手刃仇敌,为他舍弃了自己的性命,当我被苦喈推开扑他而去的时候,我知道那一刻他异常痛苦。也就是那一刻,我完全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
我的宿敌不会有好下场,我的男人再难以从容对我。
只有失去过才知道珍惜,才知道分量,这是他待我的法子,我已十倍还他。他不过叫我品尝失去宠爱的滋味,而我令他知道什么叫彻底失去。
人孰无情,也许我该第一时刻向他睁眼示意,我已醒了。婉娘不知何故离开了房间,我便睁开眼望床顶。悠然的月光亘古不变,变的始终是人。
一双眼在黑夜里凝视着我,初夏的夜晚,这眼神又热又凉,投射在我身上,道不清何种滋味。我无法转头,微启唇,却只吐出混浊的呼吸声。呼——呼——
西日昌一步就到了我床边,握住了我的手。我已经尽力,但我的眼只能睁开一线,我的口道不出一字。他显然看懂了,那双又热又冰的眸子如同水火交融,异常复杂地变化,看上去很美。
我合上眼,闭上嘴。很快,他便解下外衣,躺我身旁,侧身紧贴我。月光倾泻一地,我安静地在他怀中入睡。以后不用我再费心思,以后不用我再感叹,这个男人完全是我的。他已经忍不下去,连半日都忍不下去,本来按他的心思,咬我一口后肯定会故意冷落我,离开我一段时间,但他当夜就回到了我身旁。
次日,当我从婉娘递上的铜镜中看见自己的面庞,才知道他忍不下去的另一个原因。虽然当日林季真留下的抓痕消退,但我的脸瘦了一圈,下巴削尖。
“大人不必担忧,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婉娘放回铜镜道。
其实容貌无所谓了,我只想尽快下地,既然活着,我想好好地活下去。有些事还等着我,有个人更需要我陪他走下去。
西日昌终究再也按捺不住,夜里还是告诉了我,我最想知道的事。南屏山最后的结局是,他废了葛仲逊的修为,给我留下老贼一条残命,等我日后亲自收拾。而所有人都以为我必死无疑,南越人黯然而归。
“还想知道得更多的话,那就快点好起来。”西日昌直视我道,“你这个笨女人。”
他取来了我的“永日无言”,放在我的枕边,光亮幽静的琴面,黑色而深邃。他的举动在说,他带走我的“永日无言”,就等同带上我一起去了。
他睡在我的另一侧,时光过得飞快又缓慢。快的是昼夜交替,慢的是我心跳的节拍。
不能动弹的时候我整理着思绪,年少不知死亡的意义只觉恐怖,无心不觉死亡的恐怖只知解脱,但显然,现在我有了心,真正感知到死亡。生命如此短暂,实在太短暂,我与他活着,仅此而已。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为何还要从心底抵制,让我觉着黑暗又感到荣光的迷途深渊呢?我们不可能不死,但那不意味着我们抓不住自己的命运,以及命运赐予我们的苦痛与欢乐。
我血腥、罪孽、充满执念的少女时代逐渐死去。我看见的人事无法使我满意,也不可能令我刺瞎自己的双眼,因为那样做,同样也是种亵渎。
美与丑、善行和罪孽,都是真实的活着。
西日昌将他的时光一分为二,白天给了大杲,晚上给了我。只要天光一暗,他必然回到我身旁。我无法不感动,不为他帮我更衣喂我药食,不为他舍弃三千粉黛陪着个不能用的我,只为他熟睡时无意识的手。那手时常摸上我的腰,带点沉重,带着温暖。
所以我艰难的初次动弹,就是为看一眼身旁的男人。转头的幅度微不可觉,一点点几乎毫无改变的动作,为之我努力了一个夜晚。
倾听着西日昌悠长的呼吸,当黎明第一线曙光穿过窗户,初夏的热度缓缓上升,我终于看到了他的脸。容色纤白,根本看不出年轮在他面庞上刻画的痕迹。静静地看着,我忽然想到最初视而不见他的容貌,现在却费劲地看上一眼。想着想着,我微微一笑,他恰时睁开眼,瞬间霞日伴生,房间更明亮了。
我很快笑不出来,表情僵硬了起来,他立时撑起身,问怎么了。
我唔了声,他看明白后放声大笑起来,“再叫你脖子犟啊!再半夜偷偷摸摸啊!报应了吧!”
我又连唔两声,他笑罢,递手过来帮我。先是揉捏了几把,通了关节,再将我脑袋一点点放正。我舒服地哼了声,他忍笑。
当西日昌扶着我下地的时候,已是盛夏。尽管有宫人打风扇,房间里还放置了冰块,我还是出了一身的汗,单薄的丝衣贴在身上黏糊糊的。我都嫌自己,他却黏着不放。斜他一眼,才发现那双丹凤瞄着我前胸。我皱眉,莫非伤口有异?低头一看,双峰若隐若现。再抬头,他眼神已瞟走,假模假样的,还问我一句:“晚上要我抱你去阆风湖吗?”
我嗯了声。他盯看我片刻,在我脸上捏了把。我寻思着,脸能捏胖吗?不和谐的声音在门帘外响起,陈风道:“陛下,田乙乙请求召见。”
西日昌望着我道:“知道了,叫她偏殿候着。”
陈风去了,西日昌抱我回床,低声道:“我去去就回。”
我又嗯了声,他再次捏了把我的脸,然后离去。他这一去直到入夜还不见归,我在床上等待了许久,不想胡思乱想,但思绪却乱七八糟。西日昌已经陪了我几个月,这要换到以前,是难以想象的。
翻来覆去也不是个法子,我下地,扶着床边,摸向墙壁。
修炼多年的气劲仿佛也一去不回,我就如一个初生没多久的婴孩蹒跚学步。双腿不怎么听使唤,浑身乏力,虽然知道急不来,但心里却似有无尽的力气想要发泄。没磨蹭几步,我就摔倒在地,率先着地的双肘生生地疼。我颤巍巍支撑墙壁而起,不就是走路,不就是摔倒吗?更难走的路我都走过来了。我继续往前摸索,扶到了靠墙摆放的桌案,小心地往前移,没摔着自己,却把案上的笔架碰倒了。这时候我听见一个陌生的男声在我头上道:“大人,你还是回床上去吧!”
我一怔,慢慢抬头,房顶上却没人。我又摸索了几步,软绵绵的双腿打了个哆嗦,人却是往后倒。我惊出一身冷汗。在后背着地前,一股阴柔的气劲托起了我,又协助我站稳了身子。
我回头,依然不见人影。
我扶在案边思索,皇宫内安插不少隐卫,但我却只见过一个,而且到死了都不知长什么样。南屏山上那个戴着粉面哥儿面具的隐卫,无论身手、谈吐都令我钦佩。这会儿帮我一把的隐卫应该是听到动静,从外面赶来的。
我休停了一会儿后,继续往前摸索。他既不打算出面,我就当他不存在。
隐卫没再出手帮我,由我摔得生疼,我伏在地上休息了会儿,振作精神奋力撑起,再次站起。
跌倒、休息、再次撑起,后来我一直小心,仰倒的事没再发生。再后来,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默默在心里念叨:西日昌,你这个混蛋!说好带我去阆风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