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诀是赌,武道是赌,命运何尝不是一种赌?我不知道西日昌的武力修为究竟达到准武圣后还是武圣,但不可置疑,他不会臻至天行,他不会是苦喈的对手。
我可成为废人,我不过是个女子,但西日昌不可以。电光火石的刹那,我做出了比当年回头打刺客可能更蠢的抉择,我放弃了我为之痛苦挣扎十余年的死敌,硬切手印的气劲,将它掉转到苦喈身上。世间原没有公平,所谓公平都是自己造的。我不该得天一诀,我不该矢志报仇,但我得了,我放了,放过咫尺可杀的仇人,去援纠缠我命运的男人。
苦喈为之一滞,而他的气劲还未同我的直接碰撞,我已感到了天行者那摧枯拉朽的绝对武力。我避开了西日昌抓我的手,双掌交错,即便今夜我在忘忧峰上力竭而亡,也不枉此生。恨过,战过,杀过,情过,有没有孩子那是祸害操心的事!
就在我双掌贴上苦喈的单手时,葛仲逊却在此刻射出了他阴毒的机弩。弩箭的方向是我,但我怎会再上第二次当,西秦国师的箭头对准我有何用?那箭会转弯,他要杀的绝不是我。
西日昌第一次对我吼:“姝黎!”这一次他不装了,他喊对了我的名。虽然黎姝是我的原名,但从我得到天一诀后,从我目睹家人惨死的那一刻起,我已经不配再姓黎这个姓氏。他倾身向我。
苦喈也感知了弩箭的动静,一手推开了我。可这时候识破老贼的阴险面目太迟,就算不迟,放了我一马,但我内息紊乱,气脉已逆,我能做的仅仅是返身覆在西日昌身上。西日昌终于再次握住我的腰,还跟第一次那样,他胸膛起伏。
箭已悄然洞穿我的背心,箭头出胸,箭尾露背。弩箭所带的强大气劲回荡在体内,灭绝着生机。近距离的重创,一样的是剧烈的闷痛,不一样的是,这次我身上只是一件灰裳,没有金蚕宝甲。
我睁眼望他,他眼中的表情让我知道,我赌赢了,我赢了一切,却即将失去我自己的性命。
他颤抖着身,想贴近又不能贴近我,他翕动的唇,想说话又说不出一个字。其实我很想笑,但我戴着面纱,面上还有伤,好色的君王不喜见丑陋女子的。
时间很快,时间很慢,温热的血顺着伤口往外流,西日昌不敢拔箭,只封了穴道。血流得少了,血不流了,我开始觉得眼前模糊,耳畔的声音也变得模糊。有人在狡辩,有人在自责,有人叹气,有人沉默。更多的人出现了,不少应该是我熟悉的面孔,我只能看见熟悉的轮廓。
接下去我不知道了,我再次回到当年丧失五感的世界。看不见,听不着,闻不到,说不出,没有知觉。我曾后悔当日折身而返,但这一次,不悔。
年幼的我曾畏惧无感的世界,可笑的却不畏惧无知。现在的我不畏惧无感的世界,讽刺的是畏惧知之不解。
我飘浮在一个无情无恨的黑灰世界,没有红艳艳,没有金灿灿,也不黑洞洞,成天漂来浮去,成天价无所事事。不做事不用劳碌,见不着人不看人脸色不给人看脸色。但我还是疑问,我这样的人死后该下阿鼻地狱,在地狱里承受惩罚,以偿还一身罪孽,可为什么我会来到个孤独的黑灰世界?
或许这就是无解。天地无穷,人命有时,进修内者,失之不惧。
因为不畏惧失去,所以就不失了吗?我正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声音幽幽响起:不能失去,不能失去,不能失去……
这个声音不断重复,连绵起伏,交叠回荡,最后炸麻我的脑壳。黑灰的世界突然完全黑了,却比之前明亮百倍。本来飘浮的我忽然飞了,越飞越快,仿佛身后无形的手在追逐我,要擒获我。
不能失去,不能失去……声音似乎能变成光又变成影,一道道墨色流星穿梭我身旁。我没有知觉,也知道我被一道流星带住,伏身于流星上,跟随流星往前方疾驰。
不能失去……这个声音很闹心,觉得闹心我就跌落了流星,直坠,坠就坠吧,我也不在乎。声音跟着轻了,越来越轻,我以为声音将消失了,声音最后亮出了五个字。
不能失去你。
黑色世界开始扭曲,忽明忽暗,忽玄忽白。摇晃不定,变幻不定,我觉得我睡着了。
我不知睡了多久,伴随我睡梦的是一个冗长的故事,很像以前听到的童话书故事,但我却是梦见的。
朦胧模糊的黑白世界里,一位少女似乎快活地生活着,她跑着跳着,仿佛无忧无虑地跑过山野,跑过溪水,跑过丛林,直到她面前突然出现了一群人。为首的男子身上发出灼热而耀眼的光芒,轻而易举击中少女的芳心。在一片花圃里,少女倒在了男子身下。甜蜜瞬间化为蛇蝎般的剧毒,天地阴暗。少女追随男子走过丛林,走过溪水,走过山野,走入城镇,走入战场,最后走入一个陌生的地方,那地方有无数花一般的少女。
男子坐拥花海,将追随他千里的少女推给另一个男人。少女默默倒下,晶莹的泪水化成了江水,江水滚滚东去。当男子握着少女的手,穿刺过另一个男人的胸膛,少女的泪停止了,江水从此冰冻。少女依然跟随在男子身后,却不再让他靠近,她一次次推开男子,一次又一次,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男子逐渐衰老,少女却青春依旧。男子最后死在不老的少女怀中,他眼角流下的一滴泪打破了冰封的江面,化为一颗种子埋入了江心。
冰一样的镜面,显出了少女的面庞,她的面庞使我震惊。答喜,也就是董小妹,孤独地伫立冰面上,春去冬来,她的容貌始终不变。
我想跑过去,穿过去,但我一动,才知道我只是旁观者,一堵无形的墙壁阻碍了我。我换了绕过去,我奋力奔跑着,奔过山川,奔过高山,奔过旷野,最终来到冰河的另一面。答喜背对着我,依然绝世孤寂。我想呼唤她的名字,但我张口却无声。我只能再奔,身体热了起来,胸口狂跳起来,我疯了一般向她奔去。但是当我奔到她身后,扭转过她肩膀,却看见她的脸变了。
那张脸变成了我的脸。
冰封的河面立时坍塌,答喜与我,坠了下去。冰凉的水竟然也凉出了温度,且温度不停攀升,炽热的水融化了答喜,我惊骇之极,而后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