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劫难之音

    同西日昌一起用了午膳,他又带我出了宫。这次我们没有易容改装,只穿宫中的便服。
    马车里,他对我道:“明儿你带上‘永日无言’去会会他们,鼓我也给你送过去了。”
    我思了会儿,道:“前阵子对着清华池,我倒会控着曲音,只是那鼓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奏,以最简洁的乐音奏响最繁复的乐曲,是乐师终身的追求。”
    他笑了笑,“没事,你有时间。”
    半路无语,我们安静地对坐着,片刻的安宁难得,从今日开始,我们的日程又将变化。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我腰际,而我的目光则在他手上。
    这祸害身上无一处不漂亮,偏生这些漂亮的地方,又都充满力度。这一双手扼着无数生灵,掌着一国和当世所有国度的命运。
    车悠悠停下,却是苏世南府前。他先下车,而后扶我下。我们携手而入,在庭院里见着了花重。
    花菊子正在园圃里忙碌。他一身粗布衣裳卷着宽袖,蹲在泥地里捣鼓。这位南越名士,也算躬耕于盛京了。
    我们起初没有打搅他,匿步而近,止步静观,后来他抬头抹袖擦汗,发现了我们,才起身走出园圃。
    花重拍了拍手上的泥,对我们笑道:“春日问花花语香,二位看来不仅好兴致,还很应时。”
    西日昌道:“哪里有先生兴致好,粗衫乍着,南枝可插,更需频剪。”
    两个爱玩脑子又爱斗字眼的男人耍了几句嘴皮后,连笑数声,动静很快引来左荃珠,她服侍花重净手更衣去了。
    西日昌本与我在庭院回廊中等候,不知何故,西日昌不等了,拉我离去。问他为何,特地出宫就为与花重说几句玩笑?他想了想,手伸入袖中摸索了半日。我猜他想留个物什给花重,或是丢一枚银元,只是可怜的大杲帝皇,发现自己身无长物,袖中干干净净的,啥都没有,只能皱眉望我。
    我对他招招手,示意他低下头来,他照做后,我拔了他的发簪,顷刻间,长发滑落,多情地拂过我的手,我的衣,回落他的身。
    西日昌含笑接过我手中的发簪,搁在了回廊上。
    簪花问意。和这号人打交道真伤神。
    披发的祸害,在苏府下人的瞠目结舌中飘然而去。
    回到车内,西日昌用力地搂了搂我,感叹道:“我怎么就没想到?”
    他松手后我道:“你脑袋后的自然想不到,见过眼珠长头顶的,没见过长后脑勺的。”
    他温柔道:“你替我长。”
    马车又开始行进,他顿了顿,忽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事儿繁多,不能像寻常夫妇那样每日陪着你,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多担当。”
    我当即道:“这是什么话?”
    他笑了笑,“胡话。不说了。”
    跟着他又说了几段真正的胡话,逗到我笑出了泪,而后我们恢复平静,再后我们到了王伯谷的无名山庄。
    他查听了西秦诸事,安排了部分西秦贫民跟邱芬回大杲的接引诸事。打仗打的是民心,花重点出了仁义,接下来的步骤祸害都心领神回。
    王伯谷不在,那回与我比较的阿大阿二也不在,倒是无人旧事重提,让我再动动筋骨。
    回到宫廷,已是入夜。西日昌牵我手,步入寝室。室中多摆了张架子,架上挂着一件玄底金章的衣裳,裙角旁精致的刺绣乃西日皇族的族徽,红日白泪。这族徽我只在西日昌的祭服上见过一次。
    西日昌亲手为我换装,铜镜里映出英姿飒爽气势逼人的女子,和穿过她的腰搂着的一双手,强而有力地扣着,托着,缠绕着。
    玄光金纹在宫灯下熠熠生辉,如璀璨银河。
    情欲之美,宛如璀璨花开。缱绻浮云温煦风徊,四季花放,依然黑红为主,却多了星星点点的墨绿、黛青,而底下是广袤黄土。
    穿梭其中,若飞若腾,蝴蝶扑花,庄周晓梦。身子无比渺小,轻灵至极,仿佛风一轻拂,就能卷走。
    眷恋花海,若停若痴,意有所随,不可言传。猛然一句前朝巾帼警语震响天地:
    呸呸!两个痴虫,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恨,割它不断吗?
    跟着,花重《花间语》那段文字浮现脑海:
    花非花,叶非叶,道是花红不是,道是叶绿不是。红红与绿绿,恰似看朱成碧。
    当日那段词还有最后一句在另一页上,我刻意忽略了,连起来正是:
    花非花,叶非叶。
    道是花红不是,道是叶绿不是。
    红红与绿绿,恰似看朱成碧。
    曾记,曾记,人在花下葬骨。
    想到此,不禁后心发寒冷汗迭出,搂着我的西日昌立刻感知,他什么都不说,只抚我后背。我的一手捏在他背上,指甲嵌入他肌肤,过了很久,我才收手,指甲上隐见血丝。我垂目问:“不疼吗?”
    他依然无语,改了轻拍我背。那意思是睡吧,睡去吧,睡醒了就好了。
    然而他轻柔的节拍,更拍乱了我的心。这个男人早就清楚,情爱固然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但却不是最重要的。世人没有罪恶感,却有使命感。他和大杲的无数臣子一样,为使命感而割舍被认为不重要的情感私欲。他其实并不在乎花骨朵或者盛花,和任何女子合欢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他的贤臣们无心经营自己的利益,打造盛世强国一统天下才是他们的追求。
    为何而情?为何而欲?他待我不同,因我不同。他寄予我厚望,付我他能予的绝大部分。男欢女爱的背后不是男欢女爱,而是如鱼得水。这也是真情,它与世间的痴男怨女不同,但也很美。
    在情爱上,想得多的女子大多多愁善感,或钻牛角尖,而想得少的女子相比之下,比较幸福,几乎不动脑子就跟爱人走,什么事都交给爱人拿主意。和西日昌这样的男人相处,想太多很辛苦,不想也未必幸福。
    超越情感,也是多思者多虑,少思者少忧。该放当放,纠结不清的始终是自己的执著。
    迷糊睡去后,睡醒了果然一身轻松。温暖的晨光倾斜,换了新装的我气象一新。
    随西日昌一同出了寝室,出昌华宫一路上我们轻言笑语,论了几句武学又谈了一句胥红抄书。临到歧路,他低声对我道:“辛苦了。”
    我一怔,他转身又一句,“今儿开始,将会更辛苦。”
    我一笑,夹着琴盒,往月照宫而去。
    琴盒被打开,“永日无言”在月照宫最里的一间殿堂中黑的绚烂,合着我一身玄衣,相映生辉。
    向罗玄门注目于我的众人躬身示礼后,我道:“因早年贞武奏曲于此宫,唯恐今日复响,惊了宫人。只得委屈诸位长辈,在此地听我一曲《花间语》。”
    我坐回席上,转轴拨弦,未成曲调先有意。似轻风飘过,一阵花香,幽幽传来。若以妃血开场,势必音成东风无力百花残,而“永日无言”却可恰如其分地呈现隐约香动。
    气劲如影随形,悄然跟在花香幽浮后,鬼魅而轻灵,令聆听的众人动了神色。罗玄门没有低手,全都有眼力,让他们吃惊的,可以说既是匿气下的气劲,又不是。
    旁人的匿气气劲都是从如丝若缕,修炼成条条道道,而我的音武初成匿气气劲就是片片层层,到了此刻,它已成群。
    指尖轻点,似蜻蜓点水,又似一朵花开的声音;指间飞击,一霎时我已臻至我能的极限手速,不知在五弦上颤点了多少音。群花怒放,天地间一阵金黄向日葵,又一阵满目红鹃,群花一片又一片更迭色彩。不强的气劲,却充满大殿,仿佛殿堂中开遍鲜花,没有一个角落被遗忘。
    第一折乐曲在争妍斗艳的万花齐放中引出: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总有时,何故赖东风?花非花,叶非叶,尔非尔,我非我。
    气劲鼓浮众人衣襟,整座殿堂忽而飞花飘零,漫天花草,仿似先前开遍的鲜花齐齐拔地而升,牵拉出泥草。飞上殿宇而凋零消失,残瓣落落,而更多的鲜花从地面破土而出,迎日怒放,艳盛至极便脱离了地面,飘浮而起。花开花落,谁又分得清哪个是你哪个是我?
    有倒吸声轻响,我的乐音变缓,嗵嗵咣咣。红的花绿的叶,相互衬托相互扶持。花儿为谁红?叶儿因何绿?春天来了,叶就绿了,日光到了,花就放了。乐音散发的气劲变缓变轻,第二折扣扉而出。
    不为卿故,不为我侬,不为朱唇丹面。天荒地变心不折,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此时光惜,惜无津。
    音曲由缓转涩,此时众人衣裳复初,却有人无声感慨。岁月催人老,罗玄门众人都早过青春。我手一停,留白的山水画与置空的乐音效果一致,空了这一瞬,我一手若爪,一手滚轴,混音乱响。清晰的流畅乐音画卷终止,迷茫困惑繁杂的第三折乐音奏响。
    花入迷眼,这个好,那边美,折了这枝贪上那朵。满了手,满了怀,却是越来越炫目乱心。不知手中折的何物,不知怀中搂的是谁?音弦炸声,突然惊觉手中非花,怀中良人化为骷髅。为鬼非鬼,为人非人,伤哉痛哉,哀哉悲哉!
    低沉的弦曲也轰鸣,气劲远胜之前的群芳袭人。已无人感叹,众人皆默,而我也感到了指尖的麻痛。《花间语》这词曲本身不难,难的是以世间柔弱的花草倾吐为基调,奏响震魂之音。我到底欠了火候,忍痛,我拨响了最后一折。
    这最后一折,起音即悲音,一时间,殿堂阴暗,狂风动乌云滚,我突然想起那一日花重语“劫音一出,天地同悲”,莫非这就是?一音知境,一叶知秋。起音便如此汹涌,埋花骨,葬人魂。
    眼前更暗了,却是答喜挡在了身前,她一手握住我弹琴的腕,摇头道:“到此为止,可以了。”
    跟着另一位长者肃然道:“不错,不用再弹了,我们都已知晓西门姑娘的武道,有幸听此半曲,知足了。”
    唐长老点头道:“是啊,西门,你若再弹下去,就害我们这群老家伙都要哭了!”
    我心下感动,他们是怕我伤着了。答喜更怕我如当年未央阁上一般,指露白骨。
    众人一番商议,把我指给一位面无表情的林长老,由他与我院中切磋身手,而众人则在殿中商讨,论我的音武如何与罗玄门的众多武学糅合。
    我跟随林长老到了院中,走在他身后不觉什么,但一动手我便吃了大亏。林长老不仅有苏世南的眼力,且他的身法一点不僵直,简直比鬼还鬼。他一出手就掐住了我的脖颈,跟着面无表情地松手。
    我与祸害切磋身手后,本以为身法虽不及祸害,但也属江湖上拔尖,可碰到了林长老,我这才知道什么是怪胎。林长老的手速初时就很快,更可怕的是越到后面越快,仿佛他的手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着,越推手越快。
    凭着油滑的身法,我只能逃过他三招,第四招肯定被他擒拿,且他拿住的地方都致命。头顶心,脑门,咽喉,若非我是女儿身,胸也会被他抓,他的掏心手每次都移到能碰的部位。
    上午的时光很快溜走,相比我的气喘吁吁,林长老始终一副木然。如果说陈风的冷漠还能感受,那么林长老的漠然已深入骨髓,他不令人觉着冷,他是毫无冷暖,所以更漠。后来我私下问唐长老,唐长老说林长老早年曾是杀手,近身搏杀无往不利。可惜林长老只强于身法,修为却不强,这同他的性格有关,不喜与人交流,只知道杀或不杀。
    正午,林长老拂袖而去。我勉强向他背影行礼,而后拖着脚步回昌华宫。
    还没入正殿,就听到叫人不省心的祸害对几位重臣道:“关于立储君一事,朕已下了密旨,此事着落在西门卫尉身上,另苏太尉为证。”
    我觉着身子更重了,停步在殿外,蹲住了。
    “现时你们也不必问,再议当论罪处之。这话就交代到这里为止,朕已立太子。”
    他倒是狠,一下子把矛头丢了,看似丢给了我,却不许再议。听似明了已立子,却乃子虚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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