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唐长老专心致志地学了半月万象诀,一日接近中午,我辞别唐长老的时候,宫人来报,胥嫔求见我。
月照宫的正殿,我见到了双眼红肿的胥红。一问,原来她不似当日孙文姝有苏堂竹的医鉴,用不着觐见皇后,而现在徐皇后的身边有个能来事的田乙乙。因胥红顶了我独宠之名,田乙乙每次见她都少不了一番羞辱,今儿玩大发了,胥红实在忍不住,跑来找我拿主意。
我温声道:“你受委屈了,是我疏忽。”这些日我无暇抽身,又不住原来的地儿,胥红轻易见不着我,我也没往小地方和旁人身上想过。
胥红又抹泪,啜泣道:“大人,她连你一块儿骂了。说大人好大一堆难堪话,苏太医只辩了一句,就被她掐了老半天,我估摸苏太医臂上都是青。”
我问:“她怎么骂的?”
胥红连忙道:“她不知道大人的事,就骂大人混在男人堆,也知道没脸见人,所以成天戴个面纱。”
我没气,反倒因她欣慰。她长进了,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我多抚慰了她几句,和她一并回昌华宫。路上我问:“你想搬到别宫住吗?”
胥红踌躇道:“我还是留在陛下身边吧,万一陛下和大人用得上我……就算用不上,我远远看看陛下和大人也好。”
我叹了声,胥红岂是为我留昌华宫受南越刁婢之辱?
我答应胥红请苏世南开医鉴,苏堂竹的肯定不管事了,他就是西日昌送过去的沙包。
打发了胥红,我到正殿见了西日昌,说了此事,他微笑道:“手法重复了,想想还有旁的法子吗?”
我一怔,见他越笑越鬼,我斥一声,道:“有,找你。”
他大笑,笑罢道:“你个懒人,就会用我。”
我坐他身旁,淡淡道:“找什么人都不如找你,找旁人管事吗?”
“话倒不错。”西日昌执笔而书,书完盖了玺印,我在旁看得清楚,他将胥红直接贬成宝林,宝林是不用觐见皇后的。我不知道胥红接了这道旨如何作想,当下沉声道:“那把她留在这里吧!”
西日昌点头。
这时候,宫人来报,说是皇后求见。西日昌微微皱眉,宣了进来。我自觉站到他身后,过了片刻,一行五女莲步而入。为首的粉面玉容,顿时明艳了整座殿堂,正是徐端己。紧跟她身后的女官亦年少美貌,柳眉尖尖,薄唇如弯月,容色不如徐端己,但也是绝色了。我猜她就是田乙乙,光看外貌便知伶牙。初看只觉顽爱,不觉旁人所言的恶毒。究竟如何,看下去听下去便知了。
徐端己和四侍女行过礼,西日昌赐座。问她何事,徐端己软言细语道:“臣妾入宫已有时日,承蒙陛下厚爱,恩赏不绝。臣妾亦知陛下平日政事繁忙,本不想打搅陛下,但今晨于鸾凤宫中发生了一事,让臣妾不得不来见陛下。”
接下去徐端己委婉得体地讲述了一国之后的请求,那就是后宫的主宰权,而不是表面上的嫔妃请安问候、日常用度的奢华。
“柳妃姐姐是位好人,臣妾自知年轻阅浅,还望陛下能让臣妾多向柳姐姐学学。”
西日昌低声问:“就这事?”
徐端己此时已经红了脸,想来这些话也是别人教的,跟着的话就稚嫩了,“是的,臣妾老见不着陛下,昌华宫都不给臣妾的宫人进……”
我心思,胥红找不着我跑月照宫求见,徐端己找不着他闯昌华宫。
看看徐端己娇美动人的容颜,换了我也很难拒绝,这本来就是位人见人爱的小公主。
西日昌犹豫了片刻,道:“难为端己有心了,原本朕只想让你快快活活无忧无虑过着和南越宫廷一样的日子,看来是朕考虑不周。这样吧,你先回去,朕回头下旨给你个事管起来,等日后再看。”
我见徐端己已经点头,但田乙乙在她身后悄悄碰了下她。当然西日昌也看到了,他的头脑转得快,口齿也利索,立刻道:“就这样吧,朕下午约了臣工,你回宫候着。”
他的这话意思是,他要紧政事,徐端己自然不能再开口,田乙乙只有干瞪眼。西日昌起身,带我离开前,柔声对徐端己道:“忘了说,今儿你真好看!”
虽然知道祸害在装,但我真想踢他。
我们先从侧门出,走的时候我觉着那几个女的目光都盯在西日昌身上。
到了偏殿,西日昌自言自语了一句:“来的路上乖巧,到地儿却来事,刚才那几句话,倒很有头脑,可犯得着吗?”
我心念一动,隐约猜到缘故。西日昌似乎也猜到了,对我一笑,“晚上去逗逗?”
我道:“确实该去一回。”
午后西日昌召见了万国维,后者把他前几日交代的事办妥了,邱腾要吹就给他吹。邱腾出钱吹喇叭,西日昌借光。他命万国维联络了大杲几位著名文人,只消一句,几位文人便心领神回。喇叭高吹,自然要高唱在领袖的英明带领下。不用多吹西日昌,多吹也不合适,只要首尾来句就成。
万国维还道:“他们头脑比臣好使,还道,陛下不肯沾光,但公道自在人心。”
西日昌微微一笑,我一旁忍笑,我也终于明白他不用抢先吹,能写锦绣文章的文人又不是傻瓜。只是这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地知脚指头知道了。
万国维瞟我一眼,轻描淡写一句,“陛下新婚燕尔,玉成其事,倒是该颂颂。”
西日昌这才笑出声来,“不张扬,不声不响的好。”
这二人一搭一档,奸君诈臣,我觉着他们才是天作之合。
万国维告退后,西日昌带我去见了柳妃,把徐端己的事儿一说,柳妃当即提了,让新后管辖后宫每季的宫装。这个事不大不小,时间又耽搁得长,西日昌道可行。
西日昌留膳于柳妃宫中,照规矩,我站在他们身后,但柳妃不依,硬拉着我入座了。酒菜上齐后,支退旁人,西日昌取了我的面纱,柳妃凝望我道:“姝黎妹妹长大了。”
西日昌只笑不语。他对柳妃的信任,不用言语以行动。
这一顿晚饭柳妃提及了往事,无限感慨,而我从她言语中仿佛看见了昔日的自己。一个冷艳绝狠的小女孩。那时的我多么憎恨西日昌,心底满是仇恨和不甘的痛苦,眼里除了血红,什么都看不到。但正是这个我曾厌恶憎恨的男人,一点点改变了我。即便他用心不良,但至少他十分用心。
西日昌也道了几段往事,用来填充温暖柳妃的心房。他们共同的回忆与我无关,也不能算男女之情,无非是柳妃如何妥理家事,西日昌早年的辛苦。我觉着他们两个更似亲人,或许世间夫妻大抵如此,没有热情还有琐事。
晚饭后西日昌携我离去,柳妃亲自送出了门,神情从容,眼眸含笑。一个女子能做到她这地步,我为祸害庆幸。后宫最不缺的就是妒妇,怨妇,不愿与人分享自己的男人,怨恨男人不宠爱自己,拥有柳妃这样的贤妻是祸害的福气。
前往凤鸾宫的路上,我跟在西日昌身后想,如果现在他宠幸别的女子,我会如何?
杀人泄愤?自怜自哀?
他大婚前消失于我的视线,我感到了失落,但紧跟着他突然猛扣我心扉,一下子置我于他预谋几年的深渊。若他去宠幸旁人,现在的我估摸不仅只有失落了,我终究不是柳妃。
盯着他的后背,我真想用刀挖开来看看,里面是颗什么心。这个祸害,不仅对自己的欲望控制老道,还对我了如指掌。
想着想着,他忽然止步,我险些撞他背上。
“一会儿什么都不要想。”他沉声道。
我点头,他肯定要去干“好”事了。
跟他步入鸾凤宫,我小吃一惊。改建南越宫廷式样的地阶,好大的手笔,几乎将整座宫殿弄得面目全非,虽然尚未完工,但完成的部分已觉铺张。西日昌也沉了沉面色,而进入正殿后,他又变作当日哄骗我的昌王爷。
西日昌的驾临,惊动了鸾凤宫所有人。我们在正殿上等了会儿,徐端己和一干宫女趋步而出,多是南越的女子,一片软声绵语,莺莺拜倒,煞是好看。
女子们礼毕起身,徐端己粉着脸半天没道出一句,还是西日昌替她言了,“今儿你来找了朕一出,朕就一直牵挂心头,晚上怎么都要抽出空来,到你这儿转转。”
徐端己立时绯红了双颊,细语道:“陛下有心了。”
宫人送上茶酒和果子,均是南越宫廷远程特送的。西日昌开始无聊,扯了一堆又一堆闲话。这啰唆话没一点含金量,纯粹的废话,我也终于明白苏堂竹被他影响的是什么了。
转过视线,我看到一干宫女纷纷垂首侧耳聆听,似乎津津有味。天南海北地东拉西扯,也亏西日昌说得不闷,要每晚对着我这样叨叨,早被我踢下床了。
田乙乙忽然投了我一眼,我们视线相交,我觉得她眼里冒了冒火星。宫里有品级却没被她当面说道过的,只有我了,而我现在住昌华宫。
徐端己不健谈,在西日昌停顿的时候请示道:“听陛下说起南越民间的事儿,端己不熟,不如让乙乙替端己说几句?”
西日昌笑说好。田乙乙便上前,礼后,针对西日昌之前提的几事详细说开了。她口齿伶俐,言语风趣,引得众人忍笑轻笑,西日昌则大笑起来。田乙乙忽然对我道:“这位大人如何称呼,或许是乙乙说得不好,乙乙很伤心大人没有笑。”
我垂首,这场合祸害肯定会替我说话,用不着我自己答。果然西日昌沉声道:“哦,她是西门,朕西日皇族的宗室,为人素来严谨,不苟言笑。朕要说个笑话,也不见得她笑。”
其实我也觉得乐,但我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观察众人上了,而我的笑不对旁人。
西日昌一句皇族宗室解开了众人的疑惑,顺着这个话题田乙乙问了下去,他就又吹了顿对着西方落日誓言的故事。
“原来是这样。”田乙乙感叹道,“陛下的先祖令奴婢崇敬,真是了不起的帝皇。”
而后他们的谈话继续,一个老练的废话篓子,一个机灵的奉承婢女,话头越来越庞杂。当我觉着时辰晚了,差不多该回去的时候,田乙乙替徐端己大胆问了句:“陛下今儿留宿鸾凤宫吗?”
徐端己立刻嗔她一眼。西日昌神秘地一笑,凑近身旁的南越公主,附耳说了句话,令她明艳的眸光更加水汪汪。不是啥好话,花苞初放折易伤。
我腹内暗咒他无数句。
西日昌带我出鸾凤宫,徐端己遣田乙乙等女相送。走了段路后,西日昌离远我,扯了下田乙乙。我在后面看得仔细,少女受惊,猛地抽了手。西日昌那祸害在她耳畔低低道:“朕把胥嫔贬了……可惜你太小了。”
然后西日昌甩下发憷的田乙乙,带我出了鸾凤宫。
步入昌华宫,西日昌飞我一眼,我还他一斜眼。步入宫殿,他拉我手,我甩开。他笑了,道:“是很小啊,一对软趴趴的小面饼,我哪有空把它捏大?”
够不要脸的,我啐了声。他再拉我手,我不甩了。
死祸害逗完面饼还不够,又凑我耳吐气,“都捏你了。”
我实在忍不住踩了他一脚,他也不叫疼,只笑,笑声悠扬在殿堂。
经过此事,田乙乙收敛不少。少女怀春总多思,思多了煎熬,煎熬了行事就不稳。被祸害一调戏,倒平了下来。拿祸害的话说,她就是想我轻薄她,空了我就去轻薄,这不就结了?
回到寝室,祸害异常老实,安静地平躺我身旁。我琢磨他素来夜间行事,我忍,就不开口说话。装,装去吧!
过去很长时间,我都快迷糊了,祸害才启齿道:“你不知道,那年你多么鲜嫩。你总在掩饰容色。刘海那么长,遮了整个额头,脂粉不沾,还把唇色弄得苍白。可有些美丽,是遮掩不住的。”
我愕然惊醒。他道:“当你震怒、恨的时候,一下子容光四射,所以我明知道不是时候,还是要了。”
“含苞欲放,而后怒放。世上大多花开盛极而败,而你到现在还没开全。我总觉着能开得更艳更惊色,甚至怎么开都开不完。”
我默然,这算他给我解释吧。他的谎言太多,以前说过最喜欢花骨朵儿,现在又说喜欢怒放,其实无所谓了。
说了那么动听的话,祸害就不装了。
祸害再次证明他是很好用的,跟随着祸害,我逐渐体会到,原来那些金风玉露一相逢的话,都是真的。鸳鸯交颈鸾凤和鸣,说不尽,无限好。
可是情过之后,离了欲望的旋涡,心头的理智还是令我无声而叹。有的事有的人不能沾染,一旦沾染就难以自拔。点燃欲望,火焰就不会轻易湮灭,投身渊海,只会越沉越深。
贪官并非从来就贪,尝到了甜头,才会渐渐泥足深陷。酒鬼并非从来就饕餮,酒奋了精神活了思维,明知酒到酣处才最美,烂醉如泥斯文扫地,却难在兴奋时收住。
很多事原本无错,还是好的,但过犹不及。人亦如此。婴孩降生于世,如一张白纸,沾染什么成什么,婴孩的变化就如一个染缸,第一道重色洗下去,就是祭奠生命的色彩。
西日昌洗的是黑色,世间最重最强的颜色,洗过了黑色,无论再怎么洗,染缸的水都不会变化。而我在八岁那年,洗了红色,无论再怎么洗,甚至洗黑,心底的那一抹血色,永远都不会褪去。
黑与红,世间两种强烈的重色,在欲望中绽放出令人窒息的美丽,排挤、改变、吞噬所有其他色彩。黑色带残红的花开遍野,黑色妖娆缠绕丝丝血红,喷吐出剧毒焰火,弥漫开晕红光芒。花氛香甜,花意决绝,正是祸害早年所书,世人皆无罪恶感。
欲望无罪,因欲望是人的繁衍所需。贪婪无罪,没有追求何来成就?作孽无罪,你不作孽他作孽,不如你自己作孽或许还能比别人作孽作得好。
每个人都在作孽,以善人自居,以仁义为衣,单以自己心意,自己眼光去评判他人。极少人去想自己或许错了,绝大多数人只会想,都是旁人错了,旁人作孽。
偏激的异端邪说,我也会了。
我搂着入睡的祸害,凝望他安静的面庞。我们都错了,但我们又都没错。欲望是可控制的,贪婪是有限度的,作孽是有对错的。我们都是俗人,无论身份或旁的,世俗之人都有喜恶,都有贪求。
我贪求这一刻他柔和的面容温热的怀抱,而他贪求的更多。
我微笑着熟睡,当他抱我我就抱他,当他宠我我就宠他,有欲望也有其他,单有欲望是可耻的。我们都需要有一个足够的力量,适宜的怀抱,来容纳自己无法与旁人道的孤寂,寄放那绝对的沉重色彩。
清晨,他感叹春宵苦短而起身,出了寝室,他就没有感叹,换了天威难测。而我出了昌华宫,就是位武者。
我们分开而行,谁都不回首。没什么好看的,夜间可以看个光,看个透。白日下看到的都是表面,因为日光太亮了,一镀光,什么都炫目,什么都看不到底。
月照宫里,唐长老结束了最后一次万象诀的传授,对我道:“明儿起,你要辛苦了,他们那伙人都不是我这样文绉绉的。”
我慎重地致谢。唐长老微笑道:“我占了你那么多时日,他们早有不满,但西日师侄说他新婚期间,暂不管旁事,就由着我成日跟你叙话了。”
我垂首,老姜似的唐长老。
提前回了昌华宫,我先去找胥红,赶到正合适,她正接了圣旨,傻眼坐于房中。她一见我来,立刻噙泪扑来,跪地道:“大人,你不是说请苏太尉帮我吗,怎么会这样?”
我拉她起身,告之她西日昌留她在昌华宫做宝林,比之在别宫当个长年累月见不着圣面的嫔,更有出头之日。
胥红这才稍宽怀。我又道:“现在需要先和南越搞好关系,陛下必须要兜着南越人。别说你委屈,旁的妃嫔也委屈着,苏太医则天天委屈着。你被贬实则被陛下护着了,该高兴啊!”
胥红破涕为笑,这个天真的女子,又说了句傻话,“就是就是,我看陛下根本不去鸾凤宫,后宫里还是大人最红。”
我瞪她一眼,她立即捂嘴。她是个口快直肠人,当初仙雯之死虽怪不得她,但她若能忍着,不叱骂仙雯,事也不至此。
我见她畏惧模样,转念出了个主意,“今儿你说错了话,得罚!”
胥红又要跪地,我再次拉住她道:“打是不打你了,罚你抄一百遍‘女诫’。”看她先松气,后又愁眉苦脸,我有点好笑,估计这女子平日是不爱碰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