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在院子里的时间长了,竟渐渐的觉得雪小了一些,亦没有那么冷了。我揉了揉已经酸疼的手腕,又重新坐了回去。
喝下醒酒汤的千阳大师,脸色和精神看着都好了许多。我又问了些平日里我想问但是不敢问其实又可以问的问题,千阳大师笑着耐心一一解答。
我问了他为什么只有李归没有夫人。
他说,李归是他的儿子,他也确实没有夫人,而且……是不曾有过夫人。他除了精通文武、医术这些,更是精通各种玄学。他信会算命,也信命。而李归,就是他命中注定要收养的儿子。那年那月那日那时那刻,还是襁褓中的李归注定了会出现在他要经过的街道一旁。而他,也注定了会停下来看一眼那孩子,并且掐指一算觉得很投缘,就此收养他。他怕我不信他,还道……他长得这样平淡,李归又怎么会是他亲生的……我想了想,好像真的是甚有道理。
我问了他李归究竟是怎样的。
他说,这个问题,到最后李归回自己告诉我的。
我不相信,谁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千阳大师说,他这个算命的说李归会告诉我让我明白就真的会告诉我让我明白。
好吧,那我且礼物等一等。
我还问了,他和老伯。
他说,其实他们之所以可以在短时间内忽然怎么亲近很大的原因都是——之前,他对老伯的印象实在是太差了。为什么差呢?因为老伯这个庸医曾经残害两个病人也是千阳大师的病患。老伯到现在还不知道,相信命的千阳大师曾经恶狠狠的扎过写着他生辰八字的小人……而就是因为在深入了解之前的印象实在太差了,忽然间近距离的相处了,才会发现,原来他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而那些优点……也会更加突出,更为深刻。而他,也确实孤独了太长时间了,有这么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又同样游历过四方和他有共同话题的人,自然而然的,就慢慢的亲近了起来。
除了这些,我还问了许许多多得问题。我问千阳大师为什么可以这么厉害,我问千阳大师桃李满天下最喜欢的那个徒弟是谁,我问千阳大师以后想要做些什么……
我知道,很可能不久之后,我就要离开山谷,也离开他。我可能不会去离他很远的地方,可我们再见却不就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我想要把关于这个年近七旬却还在拼尽全力救我的老者的一切都问一遍,而后……好好的放在我的心里,永远也不要忘记。
他和年华是不一样的存在,可是他们一样,都是我偿还不了的。我能偿还给他们的,他们不需要。而他们想要的,从来都可以自己得到……又或者说,他们帮我,原本就是不图回报的。
所以我能做的啊,只是永远都把他们记在我的心中,不要忘记。
而千阳大师,他回答的那么耐心,想必也和我所想无异。
我很谢谢他,谢谢他不喜欢我还救我,谢谢他不放弃我,谢谢他……临了了,还愿意让我记得。
问到最后,我没有什么想要知道的了,他也没有再要回答的。而关乎其他的,我问了多少遍,他都不会回答我。而我,也不应当问那些问题。那些问题,就交给那场赌局和余生,去回答吧。
雪又大了起来,我不禁裹紧了身上的披风,终究还是笑着说:“此番,您是想要对我说些什么?”
此刻的千阳大师,已然没有了醉意和醉态,他又变成了那个一大把年纪了确仍旧飘飘然的男子,又变成了虽然长相平淡却气质飘然出尘的男子。
“咳咳咳,既然说到这里了,自然是少不了这个。”他嘿嘿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两小坛酒,递给我一坛,又自顾自的打开了另一坛,“这酒很香,但是很烈,你悠着点儿喝。”
我欣喜不已,正准备打开小小的啄一口这久违的味道……谁料,这时望竹正端着两碗伤寒要疾步赶来,看到我们一老一少,一人手里一坛酒,不禁皱起了眉,担忧地道:“大师,主子的身子……”
我于千阳大师大眼瞪小眼,最终相视一笑,千阳大师轻叹了口气,对着望竹摆摆手,“我说无妨,便就无妨了。”
“大师!”
“望竹,早些去休息吧。”
“可是……要不要换一种酒,这种酒,太烈了。主子她现在……”
“若是换了,那也没有这样香了。喝了,又有什么意思?”千阳大师说着,我在一旁连连点头加油助威。
不知为何,我觉得千阳大师对望竹说的话越来越不起作用了,尤其是……关乎我身子的相关事宜。而千阳大师,竟然也没有太生气。可我没有多想,大概是……相处了太长的时间,她早已习惯了,习惯之余,没大没小一下也是应当的。
可千阳大师终究是千阳大师,望竹终究还是望竹。在望竹负隅顽抗了好几个回合后,还是以失败告终,看着我将汤药喝下后,一步三回头的走掉了。
她走后,千阳大师望着已经见底的两碗汤药还有苦地舌头发麻的我,轻叹了口气。又笑了笑,“所以我们方才,说到哪里了?”
“我们是说到,您……想要对我说些什么。然后您就拿出了酒,然后我正准备喝……”说着,我再忍不住的将木塞子抽出,而后……终于如愿以偿的轻轻的,啄到了那么一口。顿时,一股浓烈的酒香带着点灼烧的滋味在我的口腔里肆意晃荡,还来不及细细品尝多久便不受控的顺着我的猴缓缓滑下,很快便暖了整个身子。
于是,我很快又喝了下一口,一口接着一口不停下。虽然顾及着身子,只是小小的一口接着一口,虽然不够尽兴,可也已经满足。
千阳大师在一旁始终静静和蔼笑着着望着我,时不时的自己也小酌上两口。一直等到我半坛子下肚,他才终于将我拦下,“可以了,可以了……歇会儿歇会儿,再这样,下一回可不再让你拿到手了。”
我又喝了小半口,才不舍的将酒坛子缓缓放下,“大师又怎知道我还会回来?”
“纵然你没有良心,今日喝了这酒,又如何能放得下?”千阳大师悠悠道。
我笑,“好,那我一定,会回来的。”
“哎……你这丫头……”说着,千阳大师转向我,他目光柔和却又哀伤的静静地、深深地望了我好一会儿,他又终究只是摇摇头,笑道,“罢了罢了,你也不会还只是一个孩子。”
我也不会还是一个孩子。
我是一个孩子。这句话,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了。上一回这样对我说的,是苏犰安,再上一个,便是我的阿妈。
有人说,但凡有一个人觉得我还是一个孩子,那么我,就会是一个孩子。不管年纪多大,不管心智多么坚定。
可我没想到,千阳大师,竟然也会觉得,我是一个孩子。
我不明所以,只觉得心中一股暖流划过,不由分说的又觉得鼻子酸酸的。我强忍着不让自己留下泪来。“大师,这段时间,您辛苦了。”
千阳大师哼了哼,“你知道就好。”
“我会常来看你的。”顿了顿,我又认真地道,“带着他的那一份,可好?”
他一愣,随即怅然地笑了笑,轻声道:“好啊,带着他的那一份……来看我。”
说着,他又一次深深地望着我,这一回,他的眼神,仿佛是想要透过我看到另一个人一样。而那个人是谁,我们都知道。
终究,他欣然一笑。像是透过我找到了他,也像是放弃了透过我去找寻到他。他淡淡道:“我这辈子为了他停下脚步值得,而他……也是值得,你亦是如此。上一回,其实我并不觉得你不乖巧,相反的,就是从那时起,我忽然觉得……你没有那么讨厌。”
这是第一次,在这山谷之中,我和别人,别人和我那样毫无遮掩甚至不带丝毫修饰的说起他来。很好笑,他的长相,他的为人,他的一切……都不该是一个禁忌,但他,却像是这个山谷之中的一个禁忌一般,谁都不敢提及他,谁都不能提起他。
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我,和千阳大师。
关乎我这个源头,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了。而今时今日,作为另一个源头的千阳大师竟然自己同我提及了他,而且毫无阻拦,不加任何修饰遮掩。
我笑了笑,笑这个禁忌实在可笑,笑我居然还有可以大胆的把他说出来的机会,也笑……原来只是提起来一下,我就可以把一切自己为隐藏的很好的关乎他的都想起来,那些,都无比清晰的闪过我的脑海,甚至历历在目……原来,我不曾忘记过。
“于我而言,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我一字一句格外清晰的慢慢说着。见千阳大师久久没有回应,我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大师……你这个时候来找我……是不是要我把他给忘了呢?不可能的……他这样的人,谁可以忘了他呢?纵然有一天,我的心里填满了别的东西,我会有自己的孩子,说不定我会爱上游历四方……离奇一点也可能会在金丝国母仪天下有了自己子民,每天事务缠身。可是纵然是这样,心的最深处,也还是会有他的一席之地,我……忘不了他的。”
“他说,他会娶我的。三十而立,该娶妻了,他问我……我要不要当他的妻子。那个时候起,我就想要告诉他我愿意当他的妻子,从此……再也不分开。身中金丝毒后,我常常做梦,梦里……我让他问了一遍又一遍,要不要做他的妻子,我也回答了一遍又一遍愿意。”
“可是梦醒了,我的身边还是没有他。而他……也终究还是没有听到我回答他愿意。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会成为他执念,可这……会成为我一生的执念。我会在余生无比后悔,后悔那一天为什么没有勇敢一点,回答他愿意。纵然山崩地裂,世界天翻地覆把我们隔得好远好远,我们注定了不能相守。那我……至少也让他听到了我愿意。”
“他或许明白我为什么说不愿意。可我,永远都会记得,他当时的那个眼神,有多……痛苦,有多……悲伤,他不是不明白,可他,就是痛苦极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眼神,他总是温和的笑着,不管发生了什么……他永远都平淡、温和并且毫不在意,不管多大的危险来临的时候都沉着冷静。他不是刻意控制的,如同杜颜枫一样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刻意伪装出来的冷静,他只是……自身的沉稳、冷静。所以,只要在他身边,我便什么都不害怕。”
“所以,那个和他平日里都不一样的眼神,我会记得一辈子。除非……我可以再好好的回答他一遍,我愿意。”
这些话,早已藏在我心中,现在,是第一次同别人说。而两年多前,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终于说我所想的时候,对面那个人,会是千阳大师。
我以为他不能理解,他会因为我可能与他所想不同而生气,我以为……他甚至都不会让我把这些我自己都觉得乱七八糟的话给说完……
却不想,这个年近七旬的老者,就那样温和的笑听着我说完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又笑着看着我的泪汹涌在脸上,他笑的静谧而又温和,像是理解,亦像是安慰。
我甚至相信,他在听着那些话的时候,和我所想是一样的。他能明白我,也能明白,我和他。
忽然,漫天大雪和我的泪一起汹涌了起来,落到我的脸上,落到我的肩上……冷的我一颤颤的。我端着酒一饮而尽,纵然如此,我也依旧没有觉得丝毫的温暖,相反的,我倒是觉得自己的身子渐渐的变得沉重了。
我想,我大概是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