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项枫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发展。
他看着那个信封,莫名其妙地开始感到紧张,感到那里面应该写了些重要的,会打破他现状的话。他对崔苗苗的执着还是挺惊讶的,这姑娘为了他和成扬是多么的操心劳神,让他想继续坚持推开成扬时良心都有些发痛。
但是他想不出,她能写什么话来劝他回到成扬身边,他也想不出究竟有什么话能让他回到成扬身边。
“她好像觉得会有什么用,”成扬垂眼看着信封,神色有些黯然,“但我看着,只是个很天真的想法而已。你觉得想看了就看吧。”
项枫接过信封的时候,手有点不由自主地发抖。
可当他真打开了它,才发现这里面的话并没有提及成扬。
信封里不是信,而是一张明信片,写满了崔苗苗娟秀的字迹,字并不多,但还是把卡面占满了。
[亲爱的项枫:
当你收到这张明信片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鬼了。我的这个计划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打算一到地底下就先去找你妈妈,和她聊聊天,然后才去见崔叔,是不是很感动呀?
当你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成行,可以和你谈谈我们沟通的结果。
该说不该说的话我都跟她讲了,谈话很愉快。她托我转告你,她都知道了,都明白了,她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给你听,她希望你也知道,她很想你,她知道你一直特别爱她,她也一直特别特别爱你。
我们都很好,我们都希望你今后能够获得幸福。
人生还很长,祝你未来每一天都生活在阳光之下,能够爱你自己。
项枫,我的朋友,愿我们在遥远的以后笑着再会。]
明信片的背面,是一轮广阔海面上辉煌的日出。
就像她想要送给他的明天。
项枫低垂着头,看了很久很久。
他一直以为自己并不是一个迷信的人,这只是崔苗苗临终前凭借着她的细心和对他的了解,编织出的美好谎言,但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比地相信着她写下的每一个字。仿佛她的死亡赋予了这些话语力量,因为玄妙,因为未知,所以它们真的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讯息,温柔地来到他眼前,刺进他心里。
他听见那头巨兽在不安地徘徊,虽然依旧顶着项晓玲的面孔,声音却开始扭曲走调,嚎叫声中掺杂了一丝恐惧,就好像它也看到了自己即将面临的毁灭。
成扬有点担忧地看着他,他沉默得太久,让成扬犹豫不决地伸出了手。
但项枫没等他的手落到自己身上,就起身奔进了卧室,从柜子里拉出了一个行李箱,从行李箱中翻出了一个大文件袋。
他跪在地上,手抖得很厉害,解了几次才解开袋口的按扣,然后他从里面找出了项晓玲当年在家长会上写给他的信。
他一直没敢再看这封信,因为这是她过去留下的话,是她被蒙骗时的无知善语,它们已经被她最后的愤怒和恨意覆盖了,再次翻起只会是陈旧的伤疤。
可是他几乎忘了,这些话里,有一样东西是她曾经给他,而他会一直带在身上,至死不能磨灭的。
他颤抖着打开那封信,翻到最后一页,在泪眼中一遍又一遍看着最后那段话。
[在这封信的最后,我突然想起了一件我从来没和你说过的小事。项枫,你知道妈妈为什么会给你起这个名字吗?
妈妈喜欢风,希望你向着风奔跑,但风漂泊不定,无从捉摸,所以妈妈选了枫字。这个字中有风的自由,木的坚忍,妈妈祝愿你,能像枫树一样扎根,生长,所见高远,秋有红黄,春来又绿,一生都有缤纷的色彩和无限的风光。]
这是她在他生命伊始就送给他的话,她在他十七岁的时候写了下来,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再次回到他眼前,也将和他的名字一起,陪伴他的余生。
这才是她在他身上留下的,最初和最后的痕迹。
项枫听见耳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碎裂声,却并不可怕,也并不让人痛苦,反而像春回大地的第一缕暖阳踏碎了尘封的冰河。
成扬已经追了进来,开始蹲在项枫身边收捡旁边散落一地的纸片,那些都是项枫刚才翻找文件袋时从袋子里掉出来的。
他发现,这些明明是项枫的东西,他却好像每一件都认得。
他捡起一张便签纸,上面开头几个字是,你英俊的男朋友……
半张草稿纸,纸上手写了一张日历,圈出了两个日期,都是成扬二十岁的生日,还是成扬自己写的。
一份有点皱了的菜单,背面几乎被人用铅笔的笔迹填满了,写写画画着理了什么电影的剧情。
还有很多形状大小内容都不一样的琐细纸片:一条领带的收据,几张已经褪色的电影票,也有一小叠车票,每一个目的地都有两张,都是两个人同往同返。
成扬看着它们,捡得越来越慢,视线越来越模糊,但他不想哭,项枫已经在旁边哭着了,他不想两个人一起哭。发现项枫这样珍视他们之间的回忆,这明明是件让他非常高兴的事,他一点都不想为了这个而哭,可是眼前这些零碎的过去,却拼凑出了一个让他非常怀念,又非常向往的愿景。
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抵达的愿景,让他感到非常的难过。
项枫过了很久才察觉到成扬在身边,一脸难过地红着眼睛。他听见心头的怪物在绝望中嘶吼着那两句话,但真正的成扬就在眼前,他可以知道真正的答案。
所以他放下手中的信,转向成扬。
“成扬,”项枫轻轻地说,“你是不是很难过?”
成扬僵了一下,没有看他,但点了点头。
“成扬,”项枫又问,“你希望我死掉吗?”
成扬猛地抬头看向他。
“我让你这么难过,伤透了你的心,”项枫凝视着他的眼睛,继续问,“你会不会希望我死掉?”
成扬还从没有听过这么让他伤心的话。
他的眼泪一瞬间就完全抑制不住了,项枫也在哭,和他们对彼此表明心迹的那晚一样,脸没有皱着,神情透出一种空茫的悲凄,只有泪水不停滚落,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成扬已经伤心得说不出任何话,但他知道这个问题非常非常重要,虽然不明白为什么项枫会问出这种问题,但他感到自己的回答会造成某种决定性的改变。
成扬凝视着他,沉默着思索了很久,然后认认真真地扶住了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说出了心中所想的每一个字。
他说:“项枫,我今年还没有许过愿。现在我把我的愿望告诉你,我希望项枫,幸福地,健康地,长久地活着,不管他是不是我的。这是我今年的心愿,也会是我一生的心愿。”
他说完这些话,感觉力气已经用尽了,于是垂下头,靠在了项枫肩上,在项枫的耳边带着哭腔问:“项枫,成扬的愿望能实现吗?”
项枫仔仔细细地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那些话像一缕又一缕的阳光,一支又一支的箭,踩在冰河上,刺进暗影里,把它们的面具击得四分五裂,碎在地上,暴露了它们真实的模样。
原来,那不是谁的痕迹,什么都不是,只是他的病而已。
项枫闭了闭眼,颤抖地搂住了成扬。
他哭得很厉害,缓了很久都停不下来,连自己都为自己感到难堪,于是只好又挣扎着放开了成扬,低头握住了成扬的手。
“我会……”项枫垂着头,泣不成声地说,“去看心理医生,请你……回到我身边。”
成扬发现,他俩好像总是在重要的时刻不能好好应对。一会儿他哭一会儿项枫哭,告白那天他倒是咬牙忍住了,而现在这个同样普天同庆的时刻,他却半点也绷不住,和项枫一起哭着,还双双跪在地上。
上次这样跪着旁边是沙发,这回跪在床跟前了,也不知道是进步还是退步。
虽然对场景和姿势感到遗憾,但成扬还是立刻回握住项枫的手,倾身与他前额相抵,鼻尖蹭着鼻尖。
“我没有走过,我从来没有走,”成扬一字一句地说,“我一直在你身边。”
然后他偏了偏头,唇落在项枫满是泪水的脸颊上,又慢慢地一点一点细碎地亲下去,最后抵达双唇,接了一个湿漉漉的吻。
项枫非常认真也非常热烈地回应着他,这个吻虽然混着眼泪的苦涩,却是个满含失而复得的喜悦的甜美亲吻,可惜二人都已经哭了半天,尤其是项枫。
所以他边亲边小声打了个嗝。
成扬顿住了,扶着他肩膀偏开头,咬牙忍了一会儿,还是笑出了声。
“……就算我打嗝了,”项枫一边打嗝一边说,“你就不能忍住别笑吗?”
成扬笑着把他搂进怀里,感受着他因为打嗝而起的轻颤,下巴压着他的肩,幸福地蹭在他耳边说:“我笑点什么样你不清楚?你第一天认识我吗?”
虽然吻被打断了,但成扬还是心满意足地搂着项枫抱了半天,才把他放开,起身倒了水让他一口喝下去。又和他一起去把脸洗了,两个人清清爽爽地回到床边地板上,一起收捡散落一地的纸片。
这个过程花了很长很长时间,他们每捡起一样东西就忍不住跟着它回忆一番,像把曾经交往的那段时光再次经历了一遍。最后项枫把崔苗苗的明信片珍重地收回信封,放进文件袋,成扬在一旁捡起了项晓玲的信,认真地看着最后一段话。
他看完,也把信小心地收好,递给项枫的时候,在项枫耳边小声说:“你好傻呀,会这样祝愿你的人,怎么可能不希望你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