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苗苗酣畅淋漓地哭了一会儿,项枫沉默地给她一张接一张递纸巾,最后她终于抽抽搭搭停下的时候,他又找来了垃圾桶。
“……谢…谢谢……”崔苗苗揉了揉哭肿的眼睛,又哑着嗓子说,“唉,突然有点绷不住,让你见笑了。”
“别胡说。”项枫说。
“所以说,我真的没事。”崔苗苗吸了吸鼻子,“我要去有他在的地方了。”
项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不过她又缓了一会儿,也不指望他搭腔,抬头对他笑了一下,然后说:“来抱一下吧,项枫。”
也不知道是因为她想要被人抱着,还是她看出了他现在非常需要一个拥抱。
于是项枫弯腰轻轻抱住了她,也被她搂入怀中。
那种娇小柔弱的感觉让他有点鼻子发酸,他闭上眼睛,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到项晓玲临死前的那段时候,她躺在病床上,没有昏睡不醒,而是起身拥抱了他。
他听见崔苗苗在他耳边用非常温柔的声音轻轻地说:“没事的,啊,没事,项枫。你以后要好好的,要幸福呀。”
就像想要补上项晓玲从未说出口的那些话语。
他收紧了手臂,低声说:“谢谢你。”
在这一次长谈之后,项枫终于接受了崔苗苗的想法和决定,顺着她的意思让她能尽量平静安稳地度过最后的时光,保有她想要的那一点尊严。
他拿着成扬给的那片钥匙,虽然并不打算过去,但还是要抽空放回那房子的门垫下面。不过他觉得成扬藏钥匙的地方过于好猜,不太安全,希望能提醒他一下,却又想不出有什么机会可以提醒。
过年期间仍然可以兼职,他给崔苗苗交了住院的费用,这一点她倒没再推辞。医生也很常处理这种选择保守治疗的晚期病患,会在她难受的时候给她很多镇痛药物。
于是崔苗苗每天都睡很长时间,醒着的时候有些苍白,有些疲惫,却如她所愿没有变得太难看,甚至看起来仿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好转。
项枫照旧出门兼职,剩下的空闲时间都在医院陪着,带着电脑处理实验数据,翻译一些商单。在崔苗苗能吃得下东西的时候给她买点她喜欢吃的,和她聊聊天,渐渐感觉医院好像也变成了一个安宁的,能让人感到平静的地方。
这种带着淡淡忧伤的平静冲淡了他等待项晓玲死亡那段时候所感到的剧痛,让他有些意外。原来时间是件这样奇怪的事物,即便是两种深浅不同的色彩,因为其远近的差别,浅色也足够覆盖另一种更深更浓的颜色。
也或许是因为,它们同样带着死亡的沉重,是永别的颜色。
不过一直到手机日程表提醒他的时候,项枫才想起自己忘了取消和徐英英的会面。
徐英英在隔了几个地铁站的星级酒店住着,订了酒店的年夜饭,她不是什么传统的人,在年初一那天约了他到酒店的咖啡厅见面。
项枫见到她的时候,她穿得像个非常正统的富婆,不知是不是没了朱春丽让她轻松很多,她脸上的法令纹都浅了,带着过年吃出来的膘,居然看起来有了点慈祥的感觉。
“姑姑好,不好意思在您休息的时候约您见面。”项枫说着,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徐英英的眼神里倒是没有染上什么慈祥,还是冷漠地看着他,开门见山地说:“你好像有什么忙需要我帮你?”
“本来是想借点钱,有个朋友生病了。”项枫平静地说,“不过现在也不打算借了。”
“你那小男朋友啊?”徐英英冷笑了一声,“逼得你都来找我借钱了。”
项枫皱了皱眉,说:“不是,我们已经分手了。”
“嗬。”徐英英说,“什么病?”
虽然他已经不打算借钱,随时可以走人,但项枫还是希望尽可能保持礼貌,被她这样直接问了也只好回答:“卵巢癌。”
徐英英脸上顿时浮现出了非常复杂的表情,是种混着嫌恶的惊讶:“你谈女朋友了?”
项枫看着她,说:“没有。我喜欢男人,不会谈女朋友的。”
这个回答让她那种嫌恶退了,变成了纯然的惊讶。她顿了顿,才冷哼了一声:“那你还真是个大善人。”
项枫很适应她这种态度,对她这话甚至没什么感觉,依旧很淡然地说:“我并没有帮上她什么忙,她自己不愿意再治了。”
不过项枫也不想再和她多聊,好在他二人都只点了一杯咖啡,很快就能喝完走人。咖啡有点烫,项枫垂眼搅着,思索要如何不动声色地把它尽快喝完。
徐英英倒慢悠悠地加了糖,加了奶,还在慢吞吞撇着沫,就在项枫悄悄试了试温度,打算一鼓作气喝完自己那杯的时候,徐英英说话了。
她说:“看来上次我说的真没错,你确实不像我们家的人。”
项枫决定把这话当作恭维。
“我嫂子,走了有几年了吧?”徐英英看了他一眼。
“嗯。”项枫说。
这是他丝毫不愿跟她提起的话题。
徐英英轻笑了一声,说:“可是,如果我不知道这个,看你的状态,我会以为她昨天才死。”
项枫自认为是个沉稳的人,对这句话不该太在意,毕竟这就是徐英英说话的风格。
“是吗,”他抬眼看了她一眼,“我觉得我状态还好。”
徐英英也冷眼看着他,又问:“你为什么会分手?”
“这是我的事情。”项枫说,“和姑姑没有关系。”
“上回见面你看着也不怎么样,”徐英英也没理会他生硬的语气,继续说,“但比现在好。”
项枫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关心起他,他倒是完全不希望她关心他,所以他没有回答这句话。
“如果是你提的分手,”徐英英说,“那你不该提。”
项枫觉得,成扬应该不至于神通广大到能请动他姑姑来劝他。但他还是想不明白徐英英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在疑惑中保持着沉默。
“我不知道嫂子具体是怎么死的,不过我听说是意外。”徐英英又说,“我也觉得应该是意外。”
她眯了眯眼,按着桌子凑近了一些:“可是你这大善人,不会把意外也怪在自己头上了吧?”
项枫还是沉默地看着她,不明白她想表达什么。
咖啡已经够凉了,他决定不再考虑什么礼貌,一口喝完。
不过就在他握住杯柄的时候,徐英英伸手覆在了他杯子上,目光犀利地说:“先别急着跑,和姑姑聊聊天。”
“我和姑姑没什么可聊的。”项枫沉声说。
“那就闭嘴听我说。”徐英英说,执着地盖着他的杯子。
项枫只好把杯柄放开,于是徐英英也收回了手。
“我理解不了你们这种好人的脑回路,估计你也理解不了我们这些人。”徐英英靠回椅背上,“我从小就这样,谁都不在乎,谁都不值得我在乎,这样最好,所以我过得很舒服。”
项枫一头雾水地皱眉听着她的自私宣言。
“也没人在乎我。我妈只在乎我哥,我哥只在乎他自己。我比他们大概能好点儿,我知道我是个什么人,他们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徐英英继续冷冷地说,提起她的母亲和哥哥让她眼里又带上了那种项枫很熟悉,也一直很不喜欢的厌恶眼神,“他们就是这种人,只顾自己,完全不管他们把别人害成了什么样,比如你妈,把她骗得团团转,虽然我也不喜欢我嫂子,一直觉得她又傻又倔,但她确实被他们害惨了。”
项枫没想到现在还能听见有人批判他母亲,皱了皱眉,手再次慢慢接近了自己的杯柄。
徐英英看着他的手,很响地啧了一声:“但你不一样,你是个好人。为了我妈那种人假扮我哥这么恶心自己的事都能干。为了一个治不好的朋友宁愿来找我借钱。为了我那个死了几年的嫂子把你自己弄成这样。”
项枫真心觉得她对自己有什么误解,忍不住说:“我现在很好,谢谢姑姑关心。”
“是吗?”徐英英冷笑了一声,“这屁话你自己信不信?”
项枫握住了杯柄,抬眼看着她。
“你这么烦我,还耐着性子听我说到现在。”徐英英勾着嘴角,“难道你现在坐在这儿感觉很好吗?”
项枫很想把自己的计划立刻落实,又觉得一口气喝完然后走人好像应了她那句烦她的话,只好有些窝火地坐着不动了。
“定力还可以。”徐英英笑着说,“我知道我没什么资格劝你,但我感觉我们今后不会再见面了,所以我姑且还是跟你说说。”
项枫沉默地看着她。
“虽然你大概瞧不上我这种人生态度,”徐英英说,“但它确实有好处,能让人过得舒服些。”
她认真地看着他,眼神第一次变得有些诚恳和平和:“你和我妈我哥不一样。他们落得什么下场都是他们活该。可是你,有资格自私一些,有资格过得舒服一些,明白吗?”
项枫挺意外地发现居然还会有人跟人推销自私这玩意,不知道这究竟算无私还是另一种自私。
他虽然完全听不明白,但还是被徐英英前所未有的真诚略有些打动,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徐英英露出了一个很正常的,真正的笑容。
“喝吧。”她说,“回去注意安全。”
“谢谢姑姑。”
项枫得了她这话,毫无心理负担地把已经凉透的咖啡喝完了,跟她道完别就出了咖啡厅。
咖啡很冷,外面也很冷,寒风卷着大片的雪花扑在他身上,连行道树上挂着的红色小灯笼串看着都有点泛着冷意。
项枫盯着那些灯笼,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已经又过了一个年,而他什么都忘了,忘了跟姑姑说声新年快乐,也忘了今年的倒数和许愿。
可他一直没忘了思念成扬,哪怕这种思念已经不会再有结果,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大年初二这天,成家的三位都十分忐忑,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情期待着成璧回家。
除夕夜他们过得都很不痛快,吃了一些从翻倒的餐桌上抢救的残骸,春晚也没顾得上看,父母回了屋给成璧打电话,成临把自己关在屋里和怒火愁绪为伴。
成璧就算立刻登机也回不来这么快,年初一他们都很没滋没味地过了,到年初二的早上父母终于决定去外面散散步散散心,躲避一下家里沉闷到极点的气氛。成临独守空房,等着成璧回家。
门铃被摁响的时候,慌乱终于压倒了其他情绪,他从沙发上跳起来去开门,看见成璧满面寒霜地站在家门口,身后顾子荆抱着手臂靠在墙上,也一脸阴沉。
“吾弟,”成璧冷声说,“我不在家,听说你很嚣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