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聊聊天吧,”崔苗苗又说,“你跟我说了那么多,我也多跟你说说我在想什么,礼尚往来。”
“嗯。”项枫看着她,点了点头。
“其实我这个人,一直挺没追求的。”她往堆得高高的枕头上压了压,慢慢悠悠地说了起来,“我小时候就只想跟着崔叔,就算只能帮他洗盘子我都特别开心。
“后来运气好考进一中,崔叔特别高兴,我就想,这样也可以呀,崔叔喜欢看我学习好,那就好好学习吧。
“再后来一路往上念,什么都不懂地选了理科,也是因为咱们高一的生物老师对我挺好的。又遇见小黄老师,他人也很好,选理科果然没错呀。
“我那个时候就想呀,好好念书,考个好大学,能回一中教书就好了。大学不念不行,一中招老师起码得研究生呢。
“到时候等我念出头了,白天在一中上班,办公室望出去就能瞧见崔叔的店,平常饭就在那儿吃,闲了还能给崔叔帮帮忙。
“我也要跟咱生物老师,还有小黄老师一样,当个好老师,对每个学生都好。我还要背着校领导跟我学生说,学校后门出去有家面馆,干净又好吃,老板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我能想到的最好最好的生活,也就是那样了。”
她说到这里,眼圈终于渐渐红了。
“后来我就想,是不是我要求实在太低了,老天怎么会把你这辈子最想要的东西全都给你呢?哪有这么好的事呀。所以就算你想要的只有那么一点点,他也会说,不行,然后过来抓一把走。可是我只有那么一把,被这么一抓就不剩什么了。”
她这么说的时候,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手,那双手很瘦,手指很细,手心很粗糙,要抓什么也只能抓住很少的一把。
这个病房里并不是只有她一个病人,但隔壁的那张床空着,另一个病人睡在房间的另一头,病床都严严实实拉着帘子。她的身旁是在夜色里泛着暗蓝色的垂帘,项枫在她床边,身后是紧闭的窗户,寒风被隔绝在窗外,冷意却连暖气片也无法阻挡,一点点渗进了这个小小的空间里。
项枫在她又轻又柔的说话声中,几乎能听见背后细雪落在窗台上的声响。
然后她发出了一声,甚至不如雪落声清晰的叹息。
“自从那年以后,我的眼前就一直是灰的。”崔苗苗好像把她那点泪意叹掉了一样,声音变得平和而淡然,“一点颜色都没有,一点奔头都没有。我跑得再远,爬得再高,还有谁会看我呢?我又能看谁呢?
“我就一直这么想着然后往前走,其实是很没有意思的。
“不过,我也没想过什么不好的选择,我还是挺努力想认真生活的,因为我听说那些不努力的人,不惜命的人以后是要受罚的。虽然咱们都是大学生了,应该是唯物主义者了,但这件事上我还是挺迷信的,万一呢,万一罚我死了以后见不着崔叔怎么办。
“所以呀,你真的不用再管我什么,我觉得这个病,这阵风挺好的,就好像老天总算听见我想要什么了,他跟我说,行吧,给你个机会,提前去见你崔叔吧。”
项枫看着她,一言不发。崔苗苗偏过头对他笑了笑,说:“明白了吗?还卖不卖你自己了呀?”
项枫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我知道了。”
“不过呢,事到如今,说一点遗憾也没有,那还是太虚伪了。我也会反省自己,怎么就变成这样了,都没个像样点的人生目标,好像挺颓的。”崔苗苗又拧回脸去盯着天花板,声音轻快了不少,“我反省又反省,从我失败的人生中总结了一点经验教训。”
然后她愉快地叹了一口气,含笑说:“我的问题就是我太无私了。”
项枫没法跟着她笑出来,也不想顺着她的话问她这是什么意思,于是沉默着等她自己解释。
“这个无私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没有自己的意思。我喜欢崔叔,以为喜欢崔叔就够了,以为定个让我和崔叔好好生活的目标就够了,其实是不够的呀。我都不知道我自己真正喜欢什么,也没有好好去喜欢自己,其实这样是很不对的。”她再一次扭过脸,直直地盯着项枫,眼睛在夜灯的光下显得乌亮清明,“我发现,你现在也不喜欢你自己,这样很危险呀。”
项枫也看着她,却什么都没说。
“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其实你和我特别像,项枫,我们在好多地方都是一样的。包括你妈妈的事情,你也和我一样,”崔苗苗坚定地看着他,“只是运气不好。”
“你是怎么能……”项枫终于声音沙哑地开了口,“事到如今了还顾得上别人呢?”
“因为我是个无私的好人。”崔苗苗笑着说,“不过虽然你和我很像,但还是有地方不一样,你比我多了一些东西,而且你还有很多很多机会去喜欢自己,我不想看着你就这样沉下去,否则多可惜呀,你身体明明这么好。”
“知道你多了什么吗?”崔苗苗又问。
“如果不是成扬,那这个对话就不太健康了。”项枫扯起嘴角笑了笑。
崔苗苗乐了半天,点了点头说:“是啊,是成扬。”
“你这红娘当得未免太敬业了。”项枫垂眼说,“我以为我已经说清楚了,为什么不能是成扬。”
“可是我还没说呢,为什么我觉得可以是成扬。”崔苗苗说,“你想啊,你们那么早就认识了,一直到今天,虽说中间吵了架,好像分开过,可你最好的时候他都在你身边。
“你以为你现在已经毁了,烂了,连你自己都开始恨你自己了,可是在成扬那里,你还是当初的你,他会一直守着记着,就算你现在碎了一地变成灰,他也能照原样把你拼回去。”崔苗苗想起什么,又笑了一声,“成扬可是,连我做的菜都能吃下去那么多的人呀,他那么厉害,肯定可以陪你赌一把的,你要相信他呀。”
“我不相信我自己。”项枫轻轻地说,“为了我让他那么辛苦,有什么意义。就算他可以把我拼起来,那要花多少时间,付出多少代价,会让他多么累。你不想让我为难,我也和你一样,不想让他那么为难。”
崔苗苗皱眉看着他,又想了一会儿,才翻了个身,手肘靠在枕头上,支着头望向他。
“那我再跟你分享一个我总结的经验教训。”崔苗苗说,“人这一生,总会遇上和喜欢的人分开的时候,但这种分开其实有两种。”
她认真地比出了一个二,于是项枫带着微笑点了点头。
“有的人,你心里明白迟早要和那人分开,等真离开的时候,可能很难受,很委屈,但这些情绪都会过去,因为一开始就知道那是留不住的人。”崔苗苗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把手指扳回拳头,“可是另一些人,你从来没想过没有他人生会是什么样,或者没那么早就想,你以为他会陪你很久很久,你对未来的所有打算都有他一份,这样的人,如果突然走了,是不可能释怀,不可能过去的。”
她把手收了回去,坐了起来,一瞬不瞬地盯着项枫,问:“你明白吗?”
“我明白。”项枫说。
他确实觉得自己听明白了,而且对这些话感同身受。
他知道,第二种失去的痛苦永远不会痊愈。
突然失去那个原以为能陪在身边很多年的人,以为能让她看到和参与自己的未来,还有很多很多东西想给却没来得及给她的人,会让失去她之后的每一天都被遗憾和悲哀缠裹,每一分每一秒都要为过去倾注在那个人身上的感情付出代价。
可是崔苗苗却说:“你真的明白吗,项枫?”
项枫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说:“你觉得,你对成扬来说,算是哪种人?”
这个问题让项枫一下子变得非常难受,愣在椅子上半天都没有说话。而崔苗苗却像没有留意,或者是正中下怀地看穿了他的动摇和苦涩,仍然步步紧逼。
“送一个早就知道留不住的人走,和突然失去某个人,这两种感觉是不一样的。”崔苗苗盯着他说,“你把成扬当成第一种人送走了,难道就没有想过,他把你当成了哪种人?难道他能想到,他会这样失去你?”
项枫沉默了很久,才说:“成扬这说客请得太称职了,他怎么不来你病床前跪着伺候你。”
崔苗苗听得笑出了声,想了想又说:“虽然我没告诉他我是什么病,可我跟他讲我住院了的时候,他说可以帮忙可以出钱,说的话和你一模一样,你俩大款简直天生一对儿呀,项枫。”
“可是他不知道你连挣扎都不打算挣扎一下了。”项枫看着她说,“然后呢?等着让他突然听说你不在了?”
这句话总算让崔苗苗有点心虚,躺回枕头上看回了天花板。
“这么不好开口的事,”崔苗苗说,“我决定改天再想怎么说。”
“刚才那么多话都比这个好开口吗?”项枫问,“连我问你崔叔会怎么想,你看着都挺不在乎的。”
“我顾不上在乎他怎么想了,”崔苗苗说,“他那么早就走,我还想去骂他一顿呢。”
她又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愣,才忽然说:“我真的特别特别想他。”
然后她的眼泪就跟着这句话扑簌簌掉了下来,哭腔也几乎一瞬间淹没了她的声音,她说:“他还,没听我喊过他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