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井颓垣

    “我想说什么,你心里应该已经很清楚,你当杜小松每天喝醉了,就真的不省人事了?你忘了一句话,人醉心醒,你把诈死以后打算更名换姓的事,当发牢骚说给酒醉的杜小松听,巧得很,杜小松又把这件告诉了我的勤务兵,所以我早知道仓库里死的那个女人不是你。”
    慕安之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上次在慕家我放任你走了,这次明知死的不是你,我还是放任你走了,你却不知道悔改……”
    “我不知道悔改?”杜柔媚狂笑着打断慕安之,“慕安之,你所谓的给我机会,不过是弥补我在贾初锋那里为容颜挡下的,本该由她受下的罪,哈哈……除了对你身边的那个女人,你眼睛里还有没有其他女人的,有没有我?”
    看慕安之只是看着她,不说话,杜柔媚浑身颤抖着追问:“三年的相陪,在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一丁点儿的地位?”
    慕安之没再沉默,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分外决绝,“没有,除了她,我眼里,心里从来没有过任何人。”
    杜柔媚浑身又是一颤,眼底满是伤痛和不可置信!
    慕安之又补充道:“还有一件事,你也说错了,如果当初在我身边的一直是容颜,我怎么样也不会让贾初锋伤害她……”
    杜柔媚踉跄朝后退了一步,所以说,被贾初锋凌辱的那些年,都是她的罪有应得。
    “慕安之!你这个混蛋!你没良心!”杜柔媚彻底绝望了,也对曾经爱到骨子里,对她却薄情到路人都不如的男人彻底失望了,不再朝后退去,而是背后忽然一挺,小跑着朝前冲去。
    一直细碎的脚步声由远靠近,而且目标准确,直朝容颜所站的方向而去。
    预感到了危险,容颜忽然想起前两天的梦境,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毫不犹豫的算是朝着杜柔媚迎了过去。
    杜柔媚有多爱慕安之,现在就有多恨他,所以,她在最后一搏中用了招声东击西,手里明晃晃的匕首,看着是朝容颜,其实却是朝慕安之刺去。
    容颜算准她手势变化的方向,伸手直接挡了过去,在她看来,只要慕安之没事,孩子没事,即便她两只手都没有了也没关系。
    “老婆……”略显沉笨的身子,忽然被人一把拉住,紧接着响起的是刀入肉体的沉闷声,细微的声音落到耳膜上,容颜浑身战栗,几乎眼前一黑。
    等回过神来,身边高大挺拔的身躯慢慢朝地上倒去,容颜身上手上沾满鲜血,却不是她的,而是属于那个承诺给她幸福,承诺一辈子不分离的男人的。
    连日来做的噩梦,都在瞬间成了现实,这让容颜如何接受的了。
    鲜血从胸口喷涌而出,落到地面上仿佛一朵妖冶盛开的玫瑰,美的那么惊心动魄,也骇的那么心神俱裂。
    杜柔媚显然也惊呆了,她没想到慕安之会没躲开,以他的敏锐身手,专业知识,想躲过刚才胸口那致命的一刀,简直易如反掌。
    他这样,以胸迎刀,只为护住挚爱女人的那双手,甘心来命来代替,她真的没想到,他爱那个女人,竟然真的已经深到那种地步。
    容颜抱着呼吸渐渐变沉重的男人,早哭的泣不成声,“老公,你会没事的,一定会的……”抓住他的手,放到小腹上,“你看,我们的孩子在动,他们要你这个爸爸的呀……呜呜……”
    慕安之有些艰难地抬起渐渐没力的手,摸到容颜脸上,渐渐失去血色的脸,依然努力挂着和煦的笑意,“放心吧……我没事……”
    被他这么一安慰,容颜哭的更凶了,用力的,紧紧的抱着男人瘫倒在地上的身躯。
    二十分钟前就接到慕安之报警电话,才将赶来的警察,集体怔愣在门口,他们看到过很多生死分别的人,却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哀伤的痛哭。
    不,从女人嘴里发出的声音已经不是哭,而是嚎,就像母狼在失去幼崽时发出的那种犀利又绝望的哀嚎一样。
    “嫂子,先别伤心了,把慕军医送医院要紧。”一个女警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容颜不断颤抖的肩膀。
    被警方控制住,带上手铐朝门外推去的杜柔媚在走出门口时,忽然转身对着倒在地上,气游若丝的男人发出一声发疯般的冷笑,“慕安之,这都是你欠我的,欠我的……”
    忽然,她乘警察不备直朝边上的墙刃撞去,嘴里不断喃喃,“既然你喜欢这张侧脸,那我就要把它彻底毁掉,我要彻底毁掉……”
    她语无伦次的咆哮着,挣扎的力气也很大,刚开始警察以为她要撞墙,只是拉着了她的两只胳膊,很快,如了她的愿,她按照容颜侧脸整出来的那半边脸,已血肉模糊,彻底没了人样。
    a市安稳好多年,出警的警察大概怎么也没想到看着挺文弱的一个女人,会有这么大的勇气去毁自己的容,等反应过来,已经晚了点。
    “老实点,再乱动我可要不客气了!”警察一声厉斥,拉着浑身虚软的杜柔媚直接朝楼下走去。
    嫌疑犯在他们手里要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可是担负不起这个责任,所以,不管犯下的罪再大,也要第一时间把她送到医院去。
    由始至终,容颜都没再看杜柔媚,现在在她看来,不过是梦境里的事,在现实里重新发生了一遍而已。
    她浑身战栗,抱着慕安之的手几次打滑,为什么她当时因为害怕而没告诉慕安之,没让他早些提防呢?
    怪她,一切都怪她!
    容颜抽出一只手去慕安之口袋里找手机,手抖的实在太厉害,半晌都没能伸进男人的口袋里,这时,慕安之因为失血过多,已经陷入昏迷状态。
    一个女警看不下去了,走过去刚要帮她去摸慕安之的口袋,被她冷声喝止住了,“你不准碰他!”
    这是她的老公,专属于她一个人的男人,谁也不能碰她!
    女警愣了下,讪讪然地收回手。
    “老公,你能救的了那么多人,肯定也救的了自己!”容颜紧紧贴着慕安之的侧脸,竭尽全力让自己微笑着。
    慕安之早已经说不出,本来还勉强睁开的眼睛,随着她的这句话,慢慢闭了起来。
    半个月后,武警医院顶楼为高干准备的病房里。
    暖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到房间里的人身上,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正坐在床边,迎着暖阳,轻轻抚摸着双眼紧闭男人的脸,用柔到不能再柔的声音对他说:“老公,你看看,雨都不下好多天了,你答应我去新葵园看向日葵的,你忘了吗?我们的孩子都快五个月了,我们都很想你,你什么时候醒过来啊……呜呜……你不要我了吗?”
    床上人毫无任何反应,依然沉沉静静的睡着,偌大的房间,除了听到她细小的啜泣,满怀期待的自言自言,再无任何声音。
    秦晴和金子一起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令人伤心到肝肠寸断的一幕。
    她朝丈夫看了一眼,鼻尖直发酸,“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帮到他们?”
    金子满目宠溺地把她搂进怀里,“放心吧,医生说只要熬过这段时间,找到合适的血型,安之就会醒过来。”
    秦晴从丈夫怀里走出来,朝旁若无人,整个注意力只在病床上的女人走去,“颜颜……”她轻轻拍了拍容颜的肩膀,“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
    容颜依然看着床上人,不过半个月,他已经消瘦了很多,真正的疼到心里,“我不饿。”
    “容颜,你整天这个样子,都半个月了,到底还想不想要肚子里的孩子了?”秦晴很生气的一把抓住她的手,逼她站起来,“医生都说了,只要找到合适的血型,慕安之就会没事的,你难道真想他好的那一天,你却病倒了。”
    容颜抬头起头,怔怔地看着她,没说话,一双清秀的眼睛,没了往日的颜粲,颓然而慌乱。
    “颜颜。”秦晴探出手,帮她拢了拢垂在肩上的乱发,“你要相信慕安之,相信他舍不得丢下你和孩子,所以,你也要努力,为了他,为了你们的孩子,你现在更应该好好照顾自己。”
    因为担心慕安之,容颜没听秦晴的去好一点的饭店,而是坚持在部队食堂里吃。
    部队食堂的菜,都是为部队里的战士和干部准备的,常年都偏咸,每道菜还必是放辣椒。
    容颜只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
    秦晴抱怨,“你看看你,我说去外面吃,你不听,这半个月,你基本就没像模像样吃过一顿饭。”
    “我真的没胃口。”容颜朝秦晴看去,“小晴,如果躺在病床上的人是金子,我想,你的感受也会和我一样。”
    天塌地陷,不过如此。
    秦晴自讨没趣地耸耸肩,“好了,不说这些没用的,我打电话让保姆送饭菜过来。”
    看着秦晴起身打电话的背影,容颜心里荒芜到了极点,和慕安之认识这么多年,她真的从不知道他的血型竟然是那么奇特。
    慕海生得到慕安之受伤的消息,连夜赶了过来,并动用他的势力在全国寻找和慕安之相匹配的血型,半个月过去了,依然音信全无。
    其实容颜早知道忽然消失的王芳和丁旭是被派出去找秋然之了,如今,杳无音讯的秋然之,已成了慕安之再次醒过来的唯一机会。
    她希望,秋然之看着慕安之曾经放过他的机会上,反过来回报一次。
    正想着,秦晴已经打好电话,重新坐回到对面,“颜颜,我和保姆说好了,以后一天三顿,都让她做好了,让司机送来。”
    她不满的噘噘嘴,“话说回来,慕安之以前的勤务兵和最信任的那个叫王芳的女兵呢,他们怎么也不知道给你开个小灶什么的?”
    容颜朝她勉强笑笑,“小晴,别错怪他们了,他们在为安之的事奔波着,事实上,我也快有半个月没看到他们了。”
    秦晴嘴巴张了张,正想开口说话,食堂门口匆匆跑来一个穿着绿色护士服,口罩都没来得及摘的小军护,她站在门口朝食堂里焦急的找了找,发现容颜在里面,就大步跑到容颜身边,脸上挂满焦急,“嫂子不好了,慕军医他……”
    容颜想站起来,可是,脚上才用力,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踉跄朝前倒去,如果不是边上的小军护眼尖手快,一把接住她,只怕她早已经摔倒地上。
    容颜整个人颤抖的不能自已,双手哆嗦着抓住小军护的肩膀,用力摇着,厉声诘问:“不可能,我才离开他几分钟,他怎么可能……”
    才几分钟而已,她那如神邸般俊美的安之,怎么就会离开了她了呢?
    不可能!
    小军护似乎不忍心看到容颜脸上悲殇到极点的神色,别过头,不去看她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真的,慕军医他已经……”
    小军护说话声音越来越下,后面的话,根本没说出来,只是做了个无声的口型。
    容颜瞪大眼睛傻傻看着她,通过她的口型很清楚的辨析出两个,“走了。”
    慕安之走了!
    去了另外一个冰冷的世界。
    容颜一把推开小军护,不管后面回过神的秦晴在身后高喊,“慢点,别摔着了,当心孩子。”
    她屏住呼吸,浑身打着冷颤,竭尽全力,朝武警医院跑去。
    被白色床单盖着脸的人,真的是她那风华绝代,容颜隽秀的慕安之吗?
    不会的,他亲口答应过她,要一起携手看云卷云舒,赏尽天下美景……
    容颜探出颤抖的不能自控的手指,慢慢朝床单伸去。
    入眼的那张脸,虽然血色尽失,惨白一片,却依然倾城绝色,容颜慢慢俯身下去,如四年前,第一次把他从死人堆里拉出来时那样,把耳朵贴到他渐渐冰凉的胸口,“安之,我知道你在和我开玩笑,和四年前一样,其实你也只是在骗我是不是?”
    床上人没任何反应,唇锋紧闭,眉眼处的朱砂痣灰暗一片,容光不再。
    容颜不管不顾,努力把自己蜷缩的小小,只为贴的男人更近一点,“安之,你快起来吧,我真的快坚持不住了,我想你……”
    在场的所有人,不管是闻讯赶来的其他军医或者是军护,都红了眼眶,慕安之是他们这里的奇迹,不过,真应了那句话,好景不长,好人不长命,万般璀璨风华,终究如断井颓垣般,在这段宁静的岁月里,令所有人猝不及防,颠覆的彻彻底底。
    没人知道一直匍匐在那具逐渐冰凉躯体上的女人,心里到底有多悲伤,隐隐约约,只听到她低声喃喃着什么。
    竖起耳朵,仔细一听,她仿佛吟唱的是“牡丹亭”里的名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足足过了三天,容颜才从紧闭的房间里走出来,整个人明显消瘦了一大圈,原本就巴掌大的脸,现在更是小的可怜。
    眉心微蹙,淡淡环顾四周人。
    慕海生晚年丧子,悲痛自然不予言表。
    把慕安之一直当亲生儿子看待的楚卫国同样如此。
    不过,为了眼前这个比他们不知道还悲怆出多少倍的女人,他们都忍住了。
    慕海生从沙发上站起来,强迫自己对容颜挤出一丝微笑,“好孩子,饿了吧,厨房早准备好了粥,先喝一点。”
    容颜没说话,整个人仿佛是个被人牵着线的木偶,呆呆的坐到餐桌前,拿起勺子,动作机械的朝嘴里送着每一口。
    吃着吃着,硕大的眼泪再次滚了下来。
    “好孩子,别哭了,对孩子不好。”楚卫国坐到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容颜忍不住了,这三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逃避现实的侥幸心理一下子溃堤,她扑到楚卫国,仍自己怎么流也流不断的眼泪,把他的衣襟沾湿,“舅舅,是我害了安之,真的是我,四年前……如果他没遇到我……或许……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呜呜……是我害了他……”
    楚卫国心里跟着一阵酸涩,他轻轻拍着容颜颤抖不已的后背,轻声叹了口气,“臭小子曾经告诉过我,这一生最美好的事就是遇到了你,所以,好孩子,这一切都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我们还有希望的不是嘛,至少安之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自己的血脉。”
    容颜抬起溢满泪水的眼睛定定看着他,“舅舅,他真的这样和你说过?”
    楚卫国拿过纸巾替她擦了擦眼泪,很心疼地说:“真的,舅舅没骗你。”
    门被人敲响,“嫂子……”是王芳的声音。
    慕海生走过去开门,王芳看到慕海生眼眶瞬间红了,“慕部长,我对不起慕军医,没能找到秋然之。”
    慕海生拍拍她的肩膀,“不怪你,这一切都是命,先回去休息吧。”
    王芳擦了下眼泪朝屋子里看去,“嫂子在吗?我要亲自对她说声对不起,慕军医那么关照我,到最后我却什么也没帮的上。”
    “王芳。”容颜传到门边的声音,已没有任何哽咽声,“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没必要和我道歉,先回去休息吧。”
    接下来的几天,慕安之在部队的家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先是特种部队的那些比慕安之高出许多的干部,再接着武警部队的师长带着众多干部也来了,他们带来了一个在他们看来无比好的消息,也是至高的荣誉,慕安之被追封为烈士了。
    容颜笑着拒绝了,在她看来,人都死了,还要这些虚名干什么,她相信,慕安之如果泉下有知,也会同意她这样做。
    部队看容颜态度坚决,也就随了她,就这样慕安之去世的消息,除了至亲,就只有部队内部的人知道。
    出于人道主义关怀,部队那帮领导在临走前,问过容颜需不需要其他帮忙,容颜想了想,只提出一个要求,“我要继续住在这间房子里,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
    那帮领导没想到容颜提的要求这么简单,没丝毫犹豫,马上点头欣然同意。
    就这样,容颜成了整个武警部队第一个,在丈夫去世后还能住在家属区的军嫂。
    “安之,我知道你一向比较喜欢安静,所以没让他们把你追为烈士,我不想你上报,被他们一而再的打扰,你同意我这样做吗?”慕安之被火化后,容颜把他的骨灰装到了自己买的一只青花瓷瓶里,放在家里,就像他一直在陪着自己。
    秦晴不止一次说过她,“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你应该让慕安之安安心心的去。”
    房子里放个骨灰,即便这个人曾经万千风华,容颜尔雅,也曾是她的偶像,但是,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每次来看容颜,她心里总是一阵发毛。
    秦晴再次说这句话时,容颜正在擦拭瓶子上的浮尘,手指慢慢抚过瓶身,就像在抚摸着那张鲜活的面容,“让他一个人睡在那么黑的地方,我不放心,他会害怕的。”
    “容颜,你醒醒吧!”秦晴看容颜神色有些不对,忙走过抓住她的肩膀,让她转身和自己面对面而站,“慕安之死了,而且死了一个月了,你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该清醒了!”
    容颜瞪大眼直直看着秦晴,“你在胡说什么?”
    “她没胡说,慕安之真的死了,不然你身后的瓶子里装的是什么?”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只是陈述事实,却残忍无比的话。
    容颜侧过脸朝门口看去,一张本来没任何表情的脸,在瞬间激动起来,“秋然之,你来干什么?你故意的?”故意在她的安之去世后一个月出现!故意见死不救!
    看着浑身敌意的容颜,秋然之很无奈地的笑笑,“嫂子,你误会了,事实上我一得到消息就赶了过来,可惜……”
    “滚!”容颜把抓在手里的毛巾,用力朝门口扔去,“你给我滚!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
    秋然之没躲没闪,任毛巾砸在自己脸上,然后滑到地上,他俯身下去捡起,“嫂子,你冷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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