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廷轩不敢违逆,掖了掖英宗身上的被角,哑声道:“父皇,是儿臣让您失望了,等您好了,您要怎么处罚儿臣都可以,只是现在您千万不能再生气,太医说过的,您的病最忌情绪起伏过大!”
英宗闭着眼睛,僵硬地仰躺在榻上,没有理会龙廷轩。
福公公却是有些错愕的看了龙廷轩一眼。
陛下这次发病,是让逍遥王给气的?
福公公有些不敢相信,逍遥王向来最得圣心,陛下很多事情没跟其他人说起,对逍遥王却是不曾遮掩隐瞒的。陛下总说几个儿子里头,就第三子最像他,处事很有他的风度。陛下对逍遥王的看重旁人不知,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刚刚这父子俩究竟说了些什么?竟让陛下气成了那个样子......
福公公心头揣测着,面上却是不敢流露半分。他上前拉了拉龙廷轩的衣角,做了个手势,将他送出外殿。
“殿下先回去吧,陛下这边有老奴照看着呢!”福公公低声说道。
龙廷轩点点头,隔着明黄色的幕帘看内殿影影绰绰的人影,沉声吩咐道:“父皇身子不适,还是要好好静养。这两天要是有勋贵朝臣觐见,若不是重要的事情,福公公就给挡一挡吧。”
他说完,不顾福公公微微震惊的眼神,打开殿门,走了出去。
福公公忙跟在龙廷轩身后,出养心殿送他。
阿桑捧着大氅上前,给龙廷轩披上系好带子。
福公公恭敬的垂头,道了一声:“恭送殿下!”
龙廷轩嗯了一声,刚要踏下石阶,脚上一顿,转身回头,指着阿桑吩咐道:“阿桑你留下,替本王好好服侍陛下!”
阿桑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脆脆道是。
福公公被龙廷轩的一系列动作震住了。
他陡然间有些看不明白眼前的这个人。
逍遥王以勿打搅陛下静养的理由让他挡下觐见的臣子,他还能理解一二,让阿桑留下来伺候,可就有点儿安插眼线监视的意味了啊。
这陛下身边还能缺了人伺候?
这逍遥王想干嘛?
福公公意味深长的看了银发阿桑一眼,见龙廷轩的身影已经走远,从鼻腔溢出一声轻哼,转身入了大殿,将殿门紧紧掩上。
阿桑嗤笑,少主让他留下来伺候,这是间接打了福公公的脸,他老人家不高兴了,那也正常的很。
阿桑没介意,况且少主的心思,他也晓得。
太子和惠王的处置迟迟未下,二人目前只是圈禁,圣意未明,那些与太子党、惠王党有所牵扯的勋贵大臣,自然要在事情没有明朗,还可争取疏通通气的时候走走关系,将自己与这次叛变的关联摘个一清二楚。
有涉案的,则想避重就轻,求个恩典,从轻处罚。
因而这些天上书自白的折子像雪片一般飞向了英宗的御案,只不过英宗因身体关系两日未临朝,且刑部对于太子和惠王谋反的形式调查尚未告结束,所上的折子亦都留中不发。
少主在这个时候让福公公将来觐见的人挡一挡,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斩草要除根.....
阿桑伸出兰花手,轻轻挠了挠鬓角,深吸了一口气,推开养心殿的大门,进去替龙廷轩尽孝,榻前侍疾去了。
雪渐下渐急,鹅毛般的雪片子漫天飞舞。龙廷轩高大昂长的身姿在雪地里格外的扎眼,黑色的鹤毛大氅被风轻轻荡起,一路疾行,身后那深深浅浅的脚印,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犹如逶迤漾开的水墨画。
穿过承德门,他迅速地钻进了一条长长的甬道,那个方向,是通往刑部的衙门。
从去年加入惠王党的阵营开始,他就在慢慢的渗透和瓦解惠王的内部势力,萧氏一族的残留势力他能控制能利用的,龙廷轩自然会斟酌留下,至于薛氏一党,他是要借着这次事故,尽数荡清的,这就需要刑部那边多多配合了。
... ...
端肃亲王府。
去年的这个时候,蕙兰郡主正为了年关的诸事安排忙得脚不沾地,可今年,她却撂了担子,将一应事宜都交由心腹唐妈妈和府中的管事去料理。小事让他们自行拿主意,做不了主的,再过来问问她的意思。
若不是太子和惠王在这个时候出了这样的大事,她兴许还有心情去整治整治,可偏偏在这个当口,她什么样的心思都没有了。这个年过得不太平,勋贵大阀之家,都是人人自危,各自夹着尾巴做人。
犹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权贵大阀之间,都开始互相送个节礼拜访问候一番了,可今年各家却都是静悄悄的,仿佛都忘了还有年前送礼这一习惯似的。大家都是朱门紧闭,不敢大摇大摆的迎来送往,生怕自家当了出头鸟,被陛下雷霆之怒的余韵波及,一干子给打杀了去。
没了节礼这些繁琐的事情,蕙兰郡主也难得躲了清净,整日窝在府中,连自家绣庄都没出去照看一趟。
蕙兰郡主坐在烧着地龙的厢房里,亲自煮了一壶香茗,一面喝着清香扑鼻的热茶汤,一面看着外面簌簌飘落的雪花发呆。
儿女们都留下仙居府过年,一家人却分作两地住,遥相牵念,就是年节,也是冷冷清清的,凭添了几分愁绪。
她喝着茶,微微蹙起眉,不知道是不是茶叶下得多了,只觉得今儿个的茶汤有些涩重,喝着发苦。
唐妈妈穿着厚厚的墨绿色竹节纹团花长袄,撑着油纸伞从院外进来。
廊下有婢子出来,脆声喊了声妈妈,接过唐妈妈手中的油纸伞,拿了一双干净的棉布鞋让她换下脚上被雪沾湿了的厚底棉缎履鞋。
“郡主没歇着吧?”唐妈妈问小丫头。
“没呢,郡主在房里喝茶!”小丫头笑着打起帘子。
唐妈妈套上了布鞋,径直入内。
天寒地冻,蕙兰郡主赏了唐妈妈一杯热茶汤,又细细听她禀明诸事的安排。
“......郡主,您看还需要增减点什么么?”唐妈妈将列了明细的册子递了过去,含笑问道。
蕙兰郡主瞟了几眼,细白的手指念着纸页面翻了翻,点头道:“阿唐你本就是老人了,跟着我的时间也长,这些事情自然是做得得心应手的,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就这么办吧.......”
唐妈妈应下了,起身之前,从袖袋里掏出几张帖子,递给蕙兰郡主,一面道:“这是门房送进来的!”
蕙兰郡主打开帖子看了一眼,唇角溢出一抹冷笑。
这些人在这个时候送帖子来拜访,安的什么心?
她将帖子盖上,并不打算回帖拒绝,也不打算理会她们。蕙兰郡主只权当自己从没有看过这些帖子,这敏感时刻,她可是一点儿也不想跟这些人牵扯上关系,就是平素里有些许交情的夫人也一样,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守好本分,认清楚现实。
“你亲自过去一趟,跟门房的人说清楚了,不管谁来下帖子,都不要轻易收了,有拜访的,就以本郡主身体不适,不便会客推了,明白么?”郡主上身微微倾斜,看着唐妈妈嘱咐道。
唐妈妈明了的点点头,郡主的顾虑是在理的,虽然帖子是谁送来的,她没看,但却也能猜出一二来。
郡主一向不爱与人攀交过深,这些夫人们,也不过是因着与毓秀庄有生意往来,平素里偶尔相邀着出去喝个茶,听个曲儿罢了,郡主还真没必要在风口浪尖上与她们扯上关系,凭白遭人猜疑惦记。再说她们这时候递帖子,对郡主必是有所求,这跟郡主和亲王要避开的一些事情本意相悖呢。
“奴婢这就去吩咐他们!”唐妈妈说完,起身行了礼,临出门前嘱咐廊下的丫头道:“我刚出来,郡主屋内还有些清冷,你们给上个炭盆进去,记住要拿红螺炭,可别拿错了下人们用的,那个有烟灰,郡主鼻子敏感......”
小丫头忙应下,踩着屐履咚咚跑下去安排了。
唐妈妈也换过刚烤干的厚底鞋,举起油纸伞,走出院子。
刚刚唐妈妈对小丫头的吩咐,蕙兰郡主都听到了。
她这房间里不能算清冷,这点儿清冷啊,比起省吾宫里苦寒,那可真不算什么了。
蕙兰郡主一口一口喝着茶汤,目光虚无地凝着一个点儿,神思渐渐飘远。
她知道宪宗的处境如何,旁观这几月英宗对宪宗的态度,蕙兰郡主便觉得心寒。英宗不顾念手足之情,如此苛待自己的亲哥哥,这是在将他一步一步地往绝境里逼迫啊。
她几次三番想要进宫去探视,想要开口为宪宗想英宗据理力争,却因端肃亲王的一个眼神,一句简单却现实的话语而忍住了冲动。
蕙兰郡主不敢豁出去,她只有将所有的不满,所有的不痛快往肚子里咽。
这一次太子和惠王的事情,在消息传来的时候,她心底其实有一丝丝幸灾乐祸的。
英宗枉顾手足之情,他的儿子却也枉顾父子之情,反了他了,这算不算是现世报呢?
这或许是年关发生的这件极坏的事情唯一能给蕙兰郡主些许安慰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