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萧胤登基。
天未亮,洛云卿服侍他梳洗、穿衣,帝王冠冕穿在他身上,器宇轩昂,王者霸气显露无疑,挥就一世英伟,铸就宏图霸业。
他终于做到了!
踩着多少人的尸首!手沾多少人的鲜血!
可惜,他不能以真正的面目、真正的身份统摄梁国。
这是不是很可笑?
他轻抚她的脸,缓缓摩挲,沉沉道:“等我回来。”
她望着他匆匆离去,步履沉稳,走向他这一生即将实现的梦想,走向他辉煌精彩的那一刻。
这一刻,她无数次想象会是什么样子,却不是今日这样,平静无澜。
礼乐长鸣,钟鼓声声。
一日那么漫长,等待的人心焦如焚。
洛云卿守在九华殿,终于等到他回来。
萧胤的眉宇之间有些许倦怠,可是他满面春风,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
她服侍他沐浴,看着他精悍的身躯,不由自主地红了脸;她为他穿衣,手指碰到他紧实的身躯,心砰砰地跳;她铺好寝榻,放下幔帐,看着他躺下来、闭上眼,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了。
“下去吧。”他并未睁眼,语声冷淡。
这样的语气,她听得懂,却无法接受——他当她是什么?
洛云卿默默地退下,心绪纷乱。
他不记得答应过她什么吗?虽然她不是很在意他的承诺,也不期盼他真的能做到,可是,她看不到他的心意,甚至看不到他对她的情。
接下来的几日,萧胤仍然忙于朝政,仍然对她冷淡,好像忘了她是他的什么人,忘了一切,只当她是众多宫人中的一个。
他变了,还是那张脸,却已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
半个月后。
魏国华阴公主的鸾驾渡过长江,来到建康。
萧胤没有忘,满朝文武也没有忘,魏国和梁国要联姻,只不过,他已是梁国皇帝,华阴公主将会成为梁国皇后。自然,魏皇为华阴公主准备的陪嫁升了规格。
洛云卿的心隐隐作痛,原来,他没有提起曾经的许诺,是要为华阴公主准备好中宫之位。
迎娶华阴公主为皇后,他的皇位将更加稳固。
宫门前,他率文武大臣亲迎华阴公主,洛云卿率领众女官和宫人迎接鸾驾。
华阴公主从鸾驾下来,金钗凤冠金光闪闪,一袭红绡金银丝凤尾纱裙覆着绰约的身躯,衬得她明眸皓齿、明艳妩媚,一国公主的万千风华,被她挥洒得淋漓尽致。
她端庄地走来,精致的小脸漾着娇媚的微笑,吸引了众多男子的目光。
高贵美丽的公主,或许只有英武的帝王才配得上。
随鸾驾来梁的有魏国使臣和魏国皇后的近身女官,为两国联姻打点一切,因此,萧胤在今晚设宴款待,是为接风宴。
华阴公主去赴宴,暂住的海棠春阁已清扫干净,洛云卿做最后一次检查。
华阴公主的宫人已将主子的行装整理好,洛云卿交接完毕,看着没有问题了,便回九华殿。
不知道为什么,近来总是犯困,她坐着等萧胤回来,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她看见了他,金光闪闪的大殿上,他执着华阴公主的双手,含情脉脉地看华阴公主……挂着大红喜字的洞房里,他和华阴公主饮合卺酒,相视一笑……幔帐内,他和华阴公主颠鸾倒凤,被翻红浪……
洛云卿泪流满面,悲伤浸透了心。
嘈杂声惊醒了她,她猛地站起身,看见两个内侍架着萧胤进来,将他放在龙榻上。
“陛下醉了?”她问。
“陛下多喝了几杯。”
内侍解了他的龙袍,“洛大人,陛下就交给你了。”
洛云卿点点头,见他们出去了,便坐在榻边,看着一脸酒色的萧胤。
他从来不会喝得这么醉,这次是为什么?
一喝酒,他的鼾声就很大,可是,他睡得很沉。他的剑眉依然挺拔入鬓,他的鼻梁仍然俊挺如峭,他的下巴依旧冷硬如石,他的容颜仍如以往,俊美如铸。可是,他的心,变了。
她忍不住摸他,在他的五官流连不舍。
“你真的忘了吗?”
她心痛难忍,像有一把刀刺在心里,拔不出来,一直一直刺在里面,痛彻心扉。
三日后,是大婚喜日。
那时,她就成为真正的多余人了。
忽然,萧胤抓住她的手,呢喃道:“卿儿……”
洛云卿惊喜不已,他是在叫她吗?
自从萧溶死后,他就很少这么叫她了,越来越少。
他的眼眸睁开一条缝儿,微微地笑,“卿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也不好受……”
她不解,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想杀萧溶……可是……他不得不死……他不死,就会有祸患……”萧胤口齿不清。
她明白他的顾虑,萧溶刚死的时候,她确实很悲痛,而时间是最好的疗伤圣药,慢慢的,她也就释怀了。毕竟,她最爱的人,是萧胤,她想包容他的优点和缺点。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让人听不清,“我想做一件事……很重要的事,可是……我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了……”
洛云卿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俯身倾听,他却睡过去了。
翌日。
由于一夜宿醉,萧胤破天荒地取消了早朝,日上三竿才起身。
洛云卿服侍他洗漱、穿衣,他忽然问:“你叫洛云黛?”
她诧异,他为什么这么问?她这个名字,还是他取的,他居然忘记了?
她正想问,这时,有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劈头盖脸地问:“母妃为什么变成那样?父皇为什么变成那样?我哥为什么畏罪自尽?你给我说清楚!”
是临川公主萧芙。
晋王和华阴公主离开建康后,不几日,萧芙便也离京北上,去追寻自己的姻缘。
她和华阴公主比武的时候摔下来,若非晋王,她就受伤了。因为这样,她对晋王动了心,敢爱敢恨的她追到魏国洛阳。所幸晋王对她颇有好感,接纳了她,此次和华阴公主一起回梁国,就是向母妃、父皇禀奏,她要嫁给晋王。
还在魏国时,萧芙就听闻父皇病重、萧胤登基的事,却不知发生了这么多大事。她故意扮成华阴公主的近身宫女,不让人发现。接风宴的时候,她去看望父皇,听妃嫔说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气炸了。
原本她想在昨夜就来九华殿质问萧胤,听闻他喝醉了,只好作罢。
今日,她就气冲冲地跑来了。
“公主当有公主的样子。”萧胤沉怒道。
“公主稍安勿躁,有话慢慢说。”洛云卿劝道。
“主子说话,你插什么嘴?”萧芙横眉怒视,秀眸里戾气翻涌。
洛云卿后退两步,萧芙气得咬牙,“你最好解释清楚!”
萧胤淡然以对,“朕说的,你会信吗?”
她确是不信,但父皇的几个妃嫔语焉不详,不肯多说,问宫人,宫人也纷纷闭嘴。她只好来质问这个已贵为皇帝的兄长。她再次问:“我哥为何畏罪自尽?”
他用最简单的言辞道出这几个月发生的事,然后冷冷道:“天子寝殿不是你可以随便闯进来的,出去!”
萧芙厉目相瞪,切齿道:“我一定会找出真相!”
“若你还想嫁给晋王,就乖乖的,否则,朕不保证你能嫁得如意郎君。”
萧胤冷酷的声音里没有半分兄妹情谊。
华阴公主进来,对他屈身一礼,硬是将萧芙拉出去了。
洛云卿看着他,他的侧颜冷酷如峭壁,令人心惊胆寒。
九华殿外,萧芙抽开手,气道:“你为何拉我出来?”
华阴公主劝道:“今非昔比,他已是陛下,你还能怎样?即使你想得知真相,想为母妃、兄长讨回公道,可你有本事做到吗?就连你父皇都变成这样了,你斗得过陛下吗?萧芙,如若你想嫁给我皇兄,就什么事都不要管、不要问,安心做新娘子。”
“可是,母妃变得痴傻,哥哥死了,父皇变成那样……”萧芙的热泪夺眶而出,悲痛欲绝地哭道,“我做不到视而不见,做不到不闻不问……”
“听我说,事已至此,你无力改变什么。”华阴公主抱住她,安慰道,“你母妃最希望看到的是你嫁得如意郎君,希望你幸福开心,这样,她就放心了,是不是?”
萧芙泣不成声,哭了很久很久。
萧胤和华阴公主大婚这日,宫中的礼乐、喜乐交替吹奏。
洛云卿听在耳中,那么刺耳。
那响亮的乐曲,击碎了她的心,散落在风里,随风飘远。
她是他的近身女官,在这重大而喜气的日子,自然要跟随左右打点。太庙祭祖,金殿册封,帝后入喜房,每进行一项仪式,她的心就刺痛一分,到他们饮合卺酒的时候,她的心已千疮百孔。
原来,痛彻心扉的感觉是这样的,痛流窜在四肢百骸,每一寸肌肤都像割裂了,每一次呼吸都会痛得死去活来。
到后来,整个人都麻木了。
今日的华阴公主端庄而妩媚,一袭大红喜袍勾勒出她窈窕的身段、绰约的风姿,华美的凤冠戴在她头上,珠翠环绕,将她高贵的美衬托得倾国倾城。
萧胤的眼里只有她,此时此刻,他含笑望着她,眼里溢满了柔情。
“陛下,时辰不早了,就寝吧。”华阴公主柔媚地笑。
“奴婢告退。”
洛云卿率所有宫人退出寝殿,退出凤仪殿。
她恍惚地回到寝房,再也抑制不住那蚀骨、噬心的痛,泪如雨下。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萧胤,你当真绝情至此?
萧胤,说过的话可以不算数吗?
萧胤,既是如此,那便永别吧。
她抚着隐隐作痛的小腹,拭去泪水,换了一身衣裳,拎着包袱,走出这座冰冷而可怕的皇宫。
出示了出宫的令牌,侍卫没有为难她,她走了几步,回望夜色下金碧辉煌的巍峨宫殿,泪珠簌簌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