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正值盛夏,夏蝉与雀鸟躲在树影下喳喳啾啾了一整天,阳光刺眼热烈,盛都北城防营里散发着阳光晒过浓郁绿林的味道。
“吴少卿,若此案的凶手当真就是赵言呢?”
穆世子跟在吴枕云身后问道。
吴枕云正蹲在都尉营帐里头搜寻着什么,不答穆世子的话,抬手抹了一下前额的热汗。
如果凶手真的用狗来作案,那必然会留下很多痕迹,毕竟狗不会像人那样善于掩藏罪行。
狗绳缠绕在死者颈脖上时,死者是睡着的状态,一个人能提前进到营帐藏在角落里,而一人一狗就藏不住了,由此可以推断凶手应该是在赵言离开后且死者已经睡着时才进到的营帐。
两刻的时间,凶手进到营帐,用狗绳缠住死者颈脖,用麻绳绑住死者双脚,用食物或者发情之物引逗狗发疯,拼命拉拽狗绳,他再悄悄退出。
即使现场残留有引逗狗的食物或是发情之物,历经两年多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吴枕云现在在找什么呢?
她在找狗跑出来时的路径。
众人进到郑都尉营帐时,只看到郑都尉被勒死的尸体和作案工具麻绳,没有狗,那么狗去了哪里?
是凶手再次折回将狗悄悄带走的,还是狗勒死了死者之后,拽脱了狗绳自己逃走的?
如果是凶手再次折回现场将发了疯的狗悄悄带走,那动静绝对不是一般的大。
所以她认为狗是挣脱了狗绳冲出来的。
一只疯了的狗冲出来,必定会撞到一些什么东西。
比如说……
吴枕云低下头,看到沙盘的桌腿处有一撮细细的狗毛,狗毛紧紧贴在漆红的桌腿上,与桌腿是一样的颜色——暗红。
狗毛又细又小糊着血黏贴在桌腿上,暗红色的狗毛和桌腿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吴枕云心中暗暗道:“带血的狗毛?”
狗使劲挣脱被缠绕在死者颈脖上的狗绳时,它的颈脖也被勒得出了血,所以这带血的狗毛应该就是狗脖子上的毛。
“如果赵言是此案的凶手,你会哭吗?”
穆世子半蹲下来,与她平视,问道。
“不会。”
除赵墨以外,吴枕云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哭的。
只要她哭的时候没被穆世子看到,那就是不会。
穆世子道:“吴枕云,你就从来没有想过赵言可能真的是凶手吗?”
“想过。”吴枕云道。
“你没有。”穆世子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假设赵言是凶手的时候,一直在替她找证据证明她的清白,说明你压根就没有真正怀疑过她。”
“世子殿下误会了,当我在假设里给一个人定罪的时候,我需要证据来证明这个人的清白而不是证明这个人有罪,我需要证明我的假设是错的而不是对的,不管是对赵言还是对其他嫌犯,都是如此。”吴枕云站起来看看周围,淡淡道:“用错案判一个人斩立决轻而易举,但我不希望律法是我手里的刀。”
穆世子也跟着站起来,说道:“能证明赵言清白的是赵言当时身上没有作案后的痕迹,可你现在也查出来勒死死者的不是人而是狗,这就说明人身上可以没有那些作案痕迹,所以赵言是凶手的可能性很大,毕竟只有她进过郑都尉的营帐。”
吴枕云走出营帐,绕着营帐外头走了一圈,穆世子跟在她后边也走了一圈。
最后她在营帐门口处站定,半蹲下来,手指抹了一把漆红硬木门框——有带血的狗毛。
狗是从营帐门口出去的,可那些巡逻的士兵却从未见过有狗进到郑都尉的营帐里。
吴枕云站起来,手背到身后,盯着郑都尉营帐的门看了好久。
门是轻简的一扇木门,现在已经老旧得连吱吱呀呀声都没有了,门外挂着“辎重都尉”的木牌,夏日的风一吹嘚嘚嘚松动地响着,门框上蹭了几根带血的狗毛……
吴枕云需要询问赵言,她在郑都尉的营帐里待了两刻的时间,这两刻的时间她都做了什么?
但她没有这个职权去请旨审问。
吴枕云转过头,对穆世子道:“世子殿下,你若想知道真相,我觉得你应该自己去诏狱里问问赵言,兴许她会跟你说实话。”
穆世子道:“你想审问赵言?”
吴枕云:“不是我。”
穆世子:“本世子知道,是你想让我去审问赵言。”
吴枕云点头。
穆世子道:“我可以向陛下请旨进诏狱审问赵言,审问的内容也可以照你所说地去问,这些日子你所找到的证据本世子都可以替你保存起来,绝不让旁人销毁,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世子殿下,这些都是你身为刑部郎官该做的。”吴枕云凑近那写着“辎重都尉”的木牌处看了看,用手敲了敲,道:“你用这些分内之事来要挟本官答应你一些条件,是不是有些不妥呢?”
穆世子说道:“本世子若是做了刑部郎官的分内之事,吴少卿又如何得知这么多证据和线索呢?”
吴枕云转过脸来问他:“何事?”
穆世子道:“如果此案的凶手是赵言,那吴少卿就引咎贬官至岭南道荔州。”
“好。”吴枕云道,“不过为什么是荔州?”
穆世子道:“离盛都远,临海,本世子没去过。”
穆世子的此番回答让吴枕云很茫然,但她也不想去深究和理解他的话,继续盯着门上那木牌。
“明日本世子就向陛下请旨审问赵言,你……”穆世子上下打量她身上獬豸绣纹的绯色襕袍一眼,道:“你可以跟我一起进去,只是不可着官袍。”
穆世子同她说话时,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块写着“辎重都尉”的木牌上,若有所思。
最后她点头,道:“可以。”
有些话她确实要亲自问一问赵言才行。
酉时过半,刚刚日落,夕阳红得像一颗烧透的铁球,滋啦滋啦散着余热。
喳喳啾啾叫了一整天的夏蝉雀鸟已经疲累不堪得叫不出声了。
待在北城防营大半天,水没得喝,饭没得吃,扇个风都不行的吴枕云比夏蝉雀鸟更累。
赵墨又来北城防营接吴枕云了,骑着红鬃骏马,身着深绯襕袍,身子颀长挺直,唤她“娘子”。
吴枕云这些日子一直往返于北城防营、大理寺和赵府之间,从早蹲到晚,还得应付与她一起查案的穆世子,每日回府都累得半死,倒在床上就开始昏昏沉沉地欲要睡过去。
她仗着自己又困又累,享受着赵墨的贴身伺候。
吴枕云吃饭得要赵墨亲自喂,双眸快要合起来,懒懒地张开小嘴,黏黏糊糊来一句:“夫君,吃饭。”
赵墨便一勺一勺地给她喂饭,看她仰着小脸艰难嚼咽的样子,他恨不得连吞咽都替她吞。
吴枕云沐浴得要赵墨亲自宽衣解带,赤着脚站在矮凳子上和赵墨齐平,冲他张开双臂,软软地说:“夫君,脱衣。”
赵墨娴熟地替她将衣裳脱个赶紧,再将她抱到浴桶里沐浴。
吴枕云睡觉得要赵墨抱到床上去,没骨头似的赖在他怀里,搂住他颈脖,声音很困很轻,说着:“夫君,睡觉。”
赵墨隔着她前额碎发亲了亲她额头,再将她拦腰抱起往床边走去。
赵墨的手扣住她腰侧时,摸到皮肤下的微微显露的骨头,心疼道:“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几两肉,这几天又累得全瘦回去了。”
吴枕云迷迷糊糊道:“夫君不要担心,我以后会好好吃饭的,身上的肉会补回来的,阿言姐姐会平安无事的,旧案会昭雪的。”
“嗯。”赵墨点头,将她抱到床上躺好,手里摇着蒲扇给她扇风,道:“谢谢小云儿。”
他的小云儿越来越嗜睡了,此前还不见得,近来她忙于查案每日都累得很,又是困夏之夜,她回府没能说几句话就倒头睡去。
任逸说那药就是这样,吃药的日子越久,她越是容易贪睡,待身子好了,渐渐停了药,贪睡的毛病也就跟着停了,不是什么大事。
她睡得沉,夜里赵墨就没碰她,不是怕吵醒她,而是怕吴枕云第二天不记得自己夜里睡过她。
赵墨想要吴枕云记住两人的每一次缠绵,她既熟睡自然记不得,赵墨不做这种她记不得的事。
不能和小云儿亲近的苦夜难熬,但赵墨也有自己的法子消遣。
比如说捏捏小云儿的手,薄唇轻轻撬开她的樱唇,牙齿磨着她的颈侧,最后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低声说着一些话。
“我家小云儿真漂亮,嫁给遇白哥哥高不高兴?”
这是他拂开吴枕云大婚遮面时说的话。
“遇白哥哥和小云儿成亲也很高兴。”
这是他笑着对吴枕云说的话。
“小云儿不要担心,今后遇白哥哥都会护着你。”
这是他在吴枕云露出怯弱时安抚她的话。
“小云儿,新婚之夜是要夫君和娘子一起同床共枕的,你知道同床共枕的意思?同床共枕不只是睡一张床这么简单,还要拥抱,亲吻,缠绵……”
这是吴枕云不懂新婚之夜含义时,他对吴枕云解释的话。
“小云儿,夫君会温柔些的,小云儿莫要怕,别哭,我们慢慢来,不着急。”
这些话他本该在那一年的新婚之夜与她说的,可那一年他没等到新婚之夜。
这些话也应该在去年的新婚之夜与她说,可那一晚……
这些话怕是再也没有合适的时间说出口了,赵墨只好在这种时候与她耳语几句,望她能知道他的心意从始至终一直都没有变过。
吴枕云,夫君一直都在好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