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他借着楼道里的灯光打开门,然后再关上。一个人走进黑暗的屋子,站了一会儿,他没有开灯,给自己点上一支烟,慢慢来到窗前,凝视着午夜里,万籁俱寂的街道,还有街角上,那盏昏黄的路灯。他的脑海里,一直不停地翻滚着刘磊他们刚才说过的话:我,到底想要什么?我是不是真为我想要的东西,努力过了?我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想着想着,不自觉地走过去打开台灯,来到书柜前面,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着,这时,突然从书里面掉出了一页纸,纸页上面好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他捡起来,慢慢看着,手里的纸张,因为年代的久远已经开始泛黄,他看着纸上的文字,是他的笔迹,一开始他完全不知道这写的是什么,看着看着,他才想起,那是在毕业前,他从一篇杂志上摘抄下来的短文,而这多年前写下的每一个字,在现在的陈默读起来,都如同在他的脑海里,爆发出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海啸,让他的手指,随着薄而脆的纸张,微微地不停地颤抖。
“多年来,我不止一次地筹划着可能的旅行,用铅笔,在想象的地图上,画着莫名其妙的标志,安排着毫无意义的旅行时间表,我并不急于实现自己的理想,年轻人华而不实的生活,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后来,我认识到,现在存在着一线希望,而未来,仅是一种可能性。我已经25岁了,青年时代的光阴,正从我身边悄悄溜走,我的面前是一条不祥的分界线,越过它,未来就变成了枯燥无味的循环往复。我想象自己已到中年,因为渴慕本来可以实现的目标而忍受精神上的煎熬。。。时光短促,岁月不可逆转,我听到一种召唤。”
陈默看着这张纸,想着十年前,有一个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在一个明媚春日的午后,在图书馆充满阳光的大玻璃窗前,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写下这张纸上的每一个字,那时,这个年轻人告诉自己,这是他的信仰,这是他,最终将要到达的地方。陈默看着这张纸,他那时有过这样的梦想,他那时,竟然有过这样的梦想。他的眼睛慢慢模糊了,不知不觉中,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到纸上,洇湿了发黄的纸张,而记忆,却在渐渐模糊的字迹中变得越来越清晰可见,依稀之中,他仿佛看见那个年轻的自己,微笑着对他说:“岁月不可逆转,我,听到一种召唤。”
一个星期以后,陈默递交了自己的辞职报告。
陈默的辞职,让很多同事都觉得不可思议:明明在国企干得好好的,财务工作又是这么稳定,何苦自己给自己出难题呢?就连他辞职的理由——想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都让人觉得不是一个成熟的人能说的出来的。他的一个同事,听说了他辞职的消息,笑着说,老陈就天生不是干这财务的料,这么多年埋在报表和数字里,完全是生活所迫,这次看来是彻底想明白了,才能下这样的决心,写出这样的话。
陈默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他每天忙着,好像比上班的时候还要忙,他要写很久以前就想好好写的东西,看很久以前就想好好看的书,他甚至还计划,要去一个很久以前就想去的南方小镇,除了工作,他好像什么都想尝试一下。因为暂时没想再找工作,要依靠自己的一点积蓄省吃俭用,所以,他每天过得都很简单:自己做的健康的一日三餐,快乐地晨跑,安静地阅读,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悲喜交集地写着每一个字。而他曾经以为自己身边的,那一成不变的世界,现在却每天都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他的面前,陈默感受着上班时从未有过的充实与惊喜,那天他心血来潮,甚至翻出了一辆自己很久以前的自行车,想去后海,听着一路的京腔京韵,骑行在北京的胡同。每一天,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感觉到自己,是实实在在地活着。有一天晚上,他一个人将要沉沉睡去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一句海子的诗:“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和一个财务的身份,和繁复奇怪的报表,和丰厚或菲薄的薪水,和明争暗斗的升迁,已经渐行渐远,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已经被悄悄地唤醒,所以,当杜薇为大学十年聚会的事情打电话给陈默时,拿着电话的他,听着杜薇熟悉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杜薇还是老样子,上来对他就是一通批判,什么不联系同学啦,不关心班里活动之类的,然后说班里要更新同学通讯录,让陈默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发邮件给她,陈默有些纳闷地问道:“咱们班不是琥珀联系这件事的吗?她是咱们班的团高官啊,忙孩子忙得没时间见大家啦?”
听到陈默这句问话,杜薇在电话那头,却异乎寻常地沉默了,等了良久,就在陈默以为她已经挂了电话的时候,慢慢说道:“她病了,她对我说,你不问就不要告诉你。”
陈默突然有了一个很不好的预感,他下意识地抬头看着办公室明亮的日光灯,自己好像一下回到了那天,那天,他知道了琥珀和别人,走在了一起。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不自觉地闭上眼睛,他觉得眼前的灯管,似乎都会和那天一样,随时会炸裂开来,他低声问道:“什么病?”
杜薇一反往常的伶牙俐齿,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产后风湿,”她紧接着说道:“是挺重的那种。”
“有多严重?”陈默紧接着问道,他完全不知道这个病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琥珀病了,病得很重。
“就是疼起来整晚整晚睡不着觉的。具体症状,她没说。”杜薇回答道。
杜薇那边接着说的是什么,陈默已经听不见了,他的脑海里,只想着孩子满月那天见到的琥珀,还有她看孩子时,那慈爱而幸福的眼神。
“杜薇和我说了,我想见你。”这是陈默给琥珀电话的第一句。
琥珀在电话那头,没有说话。
“今天晚上七点,你定地方。”陈默接着说道。
“不行不行,今天晚上我有事,明天,明天我也有事,其实我没什么事的,真的。”琥珀说得有点语无伦次。
“那就后天晚上,你定地方,我等你消息。”陈默不等琥珀回答,就挂上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