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和陆秋怡走出学校,沿着路旁的林荫道一路走去,北京的夏夜,褪去了白日的暑热,渐渐有了一丝凉意,微明的路灯下,摇曳着浓淡相间的树影,陈默和陆秋怡两个偎依的影子,缓缓从树影与灯影之间穿过,马路上不时有车经过,瞬间就打破了道路两旁,微凉的沉默。
陆秋怡把头靠在陈默的右肩,两只手,牢牢地环抱着他的胳膊,她好像是闭上了眼睛,轻轻在聆听着两人的脚步声,走了一会儿,她轻声地问道:“陈默,问你个问题,你要认真回答我。”
陈默揽过她的肩膀,笑着说道:“好,你问,我答。”
陆秋怡从陈默怀里抬起头,看着他说道:“你能不能告诉你,你真正的梦想是什么?就是你心底里最渴望的那个,不开玩笑,我想听你认真地告诉我。”
陈默低下头,看着陆秋怡那双在光影之下,如同星光一样时而朦胧,时而明亮的眼睛。他忽然记起,在他刚和琥珀在一起的时候,琥珀和他约好一起晚上坐车回学校,两人见面后,琥珀说了句“走走吧”,他们俩就从家,一直走到了学校,整整走了三个小时,那时的琥珀,也曾经问过一个这样的问题,同样认真的语气,同样让人难忘的眼睛。
陈默拉着陆秋怡,来到旁边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坐下。夜色已深,护城河边,有依稀的水声,身后的草丛里,有不知名的小虫,不时发出悠长的低鸣。陈默揽过陆秋怡,望着无边的夜色,轻轻地说道:“我的梦想。。。,我真正的梦想,是要当一个作家,一个,只为自己写作的作家。我要去周游世界,我最想去的地方是法国,我想带你去巴黎。。。”。
陈默慢慢地说着,他说着巴黎的卢浮宫,他说要去塞纳河左岸的咖啡馆,在一个看得见门口的位子,要一杯咖啡,看着门口走进来的,是神采奕奕的菲茨杰拉德,还是怒气冲冲的海明威。他要去梵高的普罗旺斯,在一片布满薰衣草的原野上,寻找那一抹梵高让世人疯狂,明艳得让人灵魂出窍的黄色。他还要去英国伦敦的贝克街221号b,和那个脸型瘦削,有些神经质的侦探一起抽个烟斗,拉拉小提琴,还有南美的马丘比丘,复活节岛,还有东非的动物大迁徙,美丽的极光。他一直说着,脸上都是神往而陶醉的表情。他的声音在午夜的空气中慢慢漂浮,每一个未曾去过的地方,都在他的声音里慢慢浮现,慢慢清晰,又慢慢消失。陆秋怡躺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然睡了过去,蜷缩在陈默臂弯里的样子,就像一只毫无防备的小猫。在一个这样的夜晚,身边的一切是如此地安静,这一切,安静得仿佛是刚开始的样子,安静得,就像陈默曾经期待的永远。
就在陈默这样不知疲倦的叙述中,他和陆秋怡,在长椅上过了整整一夜。等到他把陆秋怡送回宿舍后,一头扑倒在自己的床上时,才感觉困意如同巨浪一般汹涌而来,陈默挣扎着对屋里人大喊:“我要睡觉,晚饭前不许叫我!”话音刚落,鼾声立起。等到张然把他拍醒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
张然呲着两兔子般的大板牙,嬉皮笑脸地拍着陈默的脸,口中连连说道:“老陈,老陈,有姑娘来看你啦?!”
陈默慢慢醒过来,但还没有完全清醒,只是闭着眼睛,睡意朦胧地问道:“谁找我?”
“这孙子,一说姑娘就醒了哎,来来,姑娘过来,让陈大爷看看。”张然心怀鬼胎地笑着说道。
他话音刚落,陈默只见自己床铺上方,张然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旁边,突然挤进周立松那张硕大的扑克脸,瓮声瓮气地说道:“嘿,本姑娘来看你了。”
陈默一激灵,立马就清醒了,骂人话都说不利落了:“你,你们要吓死我啊,我告诉你们啊,这姑娘,也忒寒碜了,我要是给吓出毛病,你们丫要负责!”
周立松和张然各自抓住陈默的一只手,张然一脸不屑地说道:“你丫不就是阳痿吗?老毛病了,治不好了,不如赶快自宫,将来你必定成功!”说完,两个人一较劲,就要把陈默从床上拉起来。
陈默连连求饶:“我起我起,成了吧?什么事啊这么着急?”
周立松慢悠悠地说道:“你丫这样就不地道了,这么大事都忘啦?”
陈默摇摇头看看他,又看看张然,问道:“什么事啊,我昨天一晚没睡,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张然一拍陈默的大腿,说道:“你忘啦?早就和投资这帮家伙说好了,今天是咱们会计和他们投资拼酒的日子,大家都去了,就等你了。”
周立松点点头,一脸真诚地说道:“我们这是请你来了。”
陈默一听,完全傻眼,看着张然:“咱们这不是作死吗?他们投资天天喝,喝得都跟酒缸里酿出来似的,每个人都得半斤的量,就他,”陈默一指周立松,对张然说道:“丫至少半斤!他们两个宿舍,少说十七八个人,咱统共就八个,还有邵峰这个酒精严重过敏的,我也就是比老邵强点有限,咱们跟他们拼酒,摆明了没戏啊。”
周立松嘿嘿一笑,然后马上一本正经地说道:“嗐,也不是什么拼酒啊,这不是快毕业了吗?咱们这四年几个宿舍,一帮哥们在一起,不容易,喝顿酒,高兴高兴,没别的,就这个意思。”
张然猛地一拍大腿,说道:“就是拼不过,咱们也不能认怂啊!这就叫宁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陈默看看他们俩,然后也是一把拍在周立松的腿上,疼得他直呲牙:“成,豁出去了,这顿酒,一定得和你们投资这帮家伙喝好,走人!”
等陈默他们三个,来到学校附近的“安乐居”,发现这里的战斗,早已经进入白热化的状态了。
本来就不大的“安乐居”,桌子被拼起来排成了两列,从里间一直摆到门口,每列桌上白的一排是二锅头,绿的两排是燕京,一进门,白瓶子绿瓶子如同两列小树丛,谁想吃口菜,都得先扒拉掉俩啤酒瓶子。会计和投资的人都是混着坐的,基本上是两个投资系的看一个会计系的,大家喊着叫着,脸红脖子粗地吵吵着,互相叫嚣着,梗着脖子较着劲,和饭馆里“哐当哐当”的碰杯声,桌子椅子“乒哩梆榔”的碰撞声在一起,闹得小饭馆里就像炸上了天,别说有人想在进去吃饭,就是单从小饭馆门口路过,冷不丁看见这阵势,都得被吓一跳。
“安乐居”本来有三个女服务员,此刻已经都躲在了后厨里面,不时探头出来看一眼,又赶快缩回去。只有面相憨厚的矮胖老板,站在柜台后面强自支撑,估计心里已经开始琢磨,照这样喝下去,他几点钟报警才算合适。
等陈默他们三人一进到饭馆,不由分说,就被直接拉入战团。陈默坐下就四处寻找他们214的同志:桌子远处的林克,一张小白脸已经喝得白里透红,红中见紫,正在拼命给身边的人倒酒,一边倒一边高声叫着:“今天谁不干了,谁是孙子!”,另一边的姚光辉,一张圆脸喝得又红又亮,满头大汗,不知道和谁正在一板一眼地探讨一个高深的学术问题,那就是,北京到底哪家的涮羊肉最是正宗,哪家的炸小芝麻烧饼最好吃。顾野倒是身先士卒,第一个冲上去和投资系叫板,现在已然喝高了,正怒气冲冲地指着投资系班长“崔大头”,说着哪天哪天他做了不是男人的事情,两个人各占桌子一边,一边使劲拍着桌子,一边激动地互相否认着对方说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对话陷入一种“我说的不是那事儿,我说的是那事儿,你说的是那事儿,不是我说的那事儿。”的车轱辘话的状态,邵峰最惨,投资这帮家伙上来第一个解决的就是他。老邵是天生酒精过敏体质,半瓶啤酒,足以让他人事不知,他现在脸色苍白地瘫坐在椅子上,脸上还耷拉着半拉眼镜,侧着脑袋在那里喘粗气,问谁把邵峰整成这样,谁都一脸无辜,说不是自己干的。另一个“老康”也好不到哪儿去,正在大着舌头,推心置腹地拉着人聊着男人永恒的话题——女人,说的人如同老师般言辞恳切,听的人却如同看恐怖片一样惊惧莫名,说到动情之处,“老康”在那里已是声泪俱下。张然本来是想解救顾野,没想到半路被人拦住,白的啤的一通招呼,被晃晃悠悠地直接架到另外一排桌子上,和一帮人互相勾着脖子,反复说着一句话:“是哥们不是?是,就干了!不是,直接扔出去!”,这样嚷嚷下来,已经扔出去三个了。而刘磊和陈默这边,周立松一人看他们俩,三个人一直客客气气,喝的很是文明,就差互相夹菜,以示友好了。可连续几轮喝下来,刘磊和陈默就原形毕露了,两人只感觉血往上涌,两眼发直,话也多了,声音也高了,端杯子都开始哆嗦了,周立松还在那里面不改色,文质彬彬地跟两人劝酒,按刘磊喝晕菜之前的话说:“小松,有你的,你够狠,谁他妈说你是个老实人,xx的一点也不老实。”
大家喝得酒意正酣,不知不觉,已经喝到快晚上十点了。这屋子里有一大半人,估计不扶着个东西,都没法自己站起来。小饭馆的地上,已经是一片狼藉。碎啤酒瓶,吃了一半的咕咾肉,钥匙扣在里屋,钥匙被扔到了门口,笔和已经粉身碎骨的笔帽,等等等等。柜台后面的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估计想的是来不及报警了,保命要紧。正在这时,“崔大头”摇摇晃晃地从一堆啤酒瓶子里冒出来,时慢时快地迈着如同忍者神龟一般的步伐,摇摇晃晃地站到饭馆中间,挨个指着每个人以及屋子的各处角落,用短了一截的舌头说:“就你们,这xxx样,就xx这点,量,喝酒,喝好了,喝好了,好了,咱们就,全体上马!”
“崔大头”话音刚落,只见大家一下如同打了兴奋剂的僵尸,都纷纷嗷嗷叫着,各自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抢着身边的椅子。这句“全体上马”,是陈默几个宿舍类似于暗号之类的东西,出自一部他们都已经看得烂熟的喜剧电影——《虎口脱险》,片子里面有一个情节,是指挥家和油漆匠假装德国军官,参加晚宴。而晚宴最后的高潮,就是全体德军军官,倒着坐在椅子上,把椅背当马头,好像骑马一样踮着椅子,排成一排哼着军歌绕着餐厅前进。
大家借着酒劲,兴奋地排排坐好,迫不及待地,准备开始,连吐得已经人事不省的邵峰,都被人弄到了椅子上,只听一声“前进”,二十几个人同时扯着嗓子,吼着“鸳鸯喳,鸳鸯啼,你跟我来,我跟你。。。”,“咚咚咚咚”地,开始了在小饭馆里的行军。
这是一场,让所有人都终身难忘的狂欢,这狂欢因为每一张年轻的面庞,而显得如此明亮,又因为模糊不清的未来,因为无法预知的明天,而显得如此疯狂。我们在忙着面试,忙着告别,忙着谈一场,没有来得及表白的恋爱。直到这个时候,好像所有的人才刚刚发觉,青春中来不及做的事情,原来有那么多,而自己能看到的希望,却又那么少。于是,大家纷纷想用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去弥补那些在这四年里错过的东西,想用一些可以刻骨铭心的东西,告别一个永不再来的自己:这是我们青春的结束,我们要用自己最后的年少轻狂,为自己,做一次完美的谢幕。而明天,或者,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们无论走到哪里,成为什么样的人,面对什么样的得到与失去,都不会再像今天这样放声的痛哭,肆意的欢笑,我们要给自己的,是一个交待,我们要告诉自己,我曾经年轻过,我曾经疯狂过,我曾经这样地爱过,一个这样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