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静语擦干手,摇摇头,抬手回答:【不用了,我不饿。】
占喜坐回餐桌旁吃面条,骆静语走到沙发边坐下,礼物跑过来跳到了他腿上,骆静语撸着它背上的毛,礼物觉得很舒服,懒洋洋地趴了下来。
占喜吃完面,洗干净碗筷和锅子,走到骆静语身边坐下,很自然地拉过他的右手看。
已经过去一周了,他去医院换过药,右手不再缠着厚厚的纱布,只在手背上贴着一大块,做事情方便了许多。
他说不疼,占喜知道肯定是骗人的,那道口子得有四公分长,怎么可能不疼?以后还会留下难看的伤疤。
两个人黏在一起,礼物又被挤得跳下了沙发,不满地叫了一声,溜达到猫爬架上。
占喜摸摸骆静语手上的纱布,嘟囔道:“以后怎么拍视频呢?做花的时候都是从上往下拍,手背肯定是要拍到的。”
骆静语读着她的唇语,神色一黯,收回手后回答:【以后不做花了。】
占喜的眼睛倏地睁大:“你别乱说啊!怎么可能不做花?事情又没到绝路呢!”
骆静语问:【你觉得我还能做下去吗?他们都不相信我。】
占喜用手语回答他:【很多人都相信你的,邵,朱,丁,我哥哥,罗,皮,还有很多你以前的顾客,大家都相信你的!】
骆静语神色很淡:【可是我们没有证据。】
占喜沉默下来,一会儿后,问:【你碰到什么事了吗?不开心?和我说,不要放在心里。】
骆静语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到后来竟变得哀伤,他看着占喜的眼睛,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指腹感受着她细滑的皮肤,占喜一直没吭声,等待着他“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骆静语收回手,缓缓地打出一句手语:
【欢欢,我们分手吧。】
占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骆静语知道她看懂了,实在没勇气再打第二遍,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双手很慢很慢地比划出他心里的话:
【这是我和方的事,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你不要再管我,我自己会解决的。如果解决不了,我就再也不做烫花了,要去找别的事做。你和我不一样,你有文化,去找工作吧,找你喜欢的工作,你会遇到一个更好的男人,我不是,我很差,我不能让你幸福。你是最好的女孩子,不应该找我这样的人,我们分手吧,我会把这两个月的工资给你。谢谢你一直帮助我,陪伴我,对不起,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你早点离开,不要再耽误自己的前途。】
他的手语打得那么慢,那么清晰标准,占喜全都看懂了。
她问:【你是认真的吗?】
骆静语点点头,觉得这些理由似乎还不够,继续补充:【你的妈妈不同意,你的哥哥说,我和方的事解决不了,你家里就不会同意。】
占喜的眼神冷下来,又问:【还有呢?还有别的理由吗?】
都到这份上了,骆静语也不想瞒着她,很是无力地用双手说:【还有,我的姐姐怀孕了,做过检查,肚子里的孩子是聋的。我们家就是会遗传,一个一个地遗传下去,我不会有孩子了,你和我在一起就不能做妈妈。这对你不公平,对哪个女孩都不公平,所以我不会结婚了,我会一个人生活。欢欢,我们分手吧,我不能再拖累你了,我不是一个好男人,你离开我会过得很好,我希望你过得很好,我希望你幸福快乐,我……】
他再也比划不下去,眼泪已经涌出来,身体抖得停都停不住,死死地咬着嘴唇,也没能控制住发声。
他含糊地叫着她的名字,摇着头,泣不成声,双手都在颤抖:【我没有抄袭,我不能做烫花了,我没有抄袭,我不知道我还能再做什么,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很多,我是个男人,却不能给你幸福,我……】
他打手语时,很多手势都会左右手相碰,平时都是轻轻的,可是现在那声音“啪啪”响,他一点儿也没控制力道,右手贴着纱布不方便,还是打得很用力,用力到占喜光看着都觉得疼。
占喜也哭了,伤心于小鱼的提前放弃,又感动于小鱼的坦率真诚。他没有用奇奇怪怪的理由来敷衍她,比如说“不喜欢她了”、“父母不同意”、“觉得厌倦了”之类。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真心,就是想她好,觉得自己的事业没救了,他俩的未来也就变得叵测,不如让她及时止损,趁早抽身,不要再陪着他陷在这滩烂泥堆里,时间越久,越耽误她自身的发展。
占喜理解骆静语的想法,却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她和骆静语没有夫妻之名,也没有夫妻之实,可是占喜真真切切地能感受到自己对小鱼的心意,还有小鱼对她的心意。
喜欢是千真万确的,算是爱吗?他们谁都没说过。
她只知道,他对她的好早就融入在了琐碎细微的生活中,没有轰轰烈烈分分合合的情节,也没有什么节日纪念日的大肆庆祝,他们就像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一样,每天腻在一起,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从不吵架,每天都很甜蜜快乐。
小鱼记得她的口味,为她做着一日三餐,买的水果零食都是她爱吃的。
她来例假时,他会为她煮糖水喝,帮她按摩冰凉的双脚。
他从不会指挥她去做事,能自己做的都顺手做了,知道她嫌猫砂盆臭,就叫她不要管,礼物的事儿都由他负责,她只需要和小猫玩耍就行。
出门在外,他会紧紧地牵着她的手,永远让她走在人行道里侧,每次都是先问她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如果她反问他,他也不会说“随便”,会认真地说出自己的建议。
她生病时,他会细致入微地照顾她,记得医生说的忌口,记得她吃药的时间数量,哪怕他自己都是一身的伤,也从不和她抱怨。
只要是她的朋友和亲人,他都盛情相待,在亲友面前给足她面子,也能开得起玩笑,不会让她的朋友觉得他敏感不好相处。
她永远都忘不掉自己转岗失败的那一天,他从上海回来找她,在舞蹈室里见到他的那个瞬间,她觉得这辈子能找到这么一个人,她的人生都圆满了。
他尊重她,用心倾听她的每一句话,笨拙地给出自己的意见。
他从不打击她的想法,给予她充分表达的自由,工作上有些事要花钱,不知效果如何,只要她想尝试,他全都支持,就负责掏腰包。
他经常发自肺腑地夸她,仿佛自己上辈子修了福,这辈子才能找到她做女朋友。
就是这样的骆静语,她的小鱼,此刻和她提分手了,想要结束他们刚满半年的恋情。
居然只有半年吗?占喜流着泪默默地想着,怎么只有半年?她分明觉得自己和小鱼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
他们一起经历过很多事,大部分都很快乐,刻骨铭心,这样的一场恋爱,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吗?
占喜的双手按住了骆静语的双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她开口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小鱼,你先听我说。”
骆静语的眼睛被眼泪糊得厉害,鼻尖都是红的,嘴唇抖动着发出一声声抽泣声。
“我不会和你分手的。”占喜说得很慢,“我和你分手的唯一前提就是我不喜欢你了,可是现在,我还是很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很喜欢我。”
骆静语的双手被她捉着,也没有力气挣脱出来,只能不停地摇头。
占喜吸了吸鼻子,说:“这只是我们在一起碰到的一个小挫折,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你可能觉得我很理想化,那是因为我还年轻啊,我这个年纪要是都不能理想化,那这个世界不是完蛋了吗?我永远不会成为方旭那样的人,你也一样,你前几天还答应我不会放弃,这么快就说话不算话了?”
骆静语还是固执地摇头,长长地抽了一口气,也不管会发出什么声音了,眼泪不断地流,还得努力去读占喜的唇语。读唇很费脑,他现在脑子都是乱的,又舍不得不读,生怕读一次少一次,生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占喜说:“你答应我要带我去旅游,爬山,答应要送我一套只属于我一个人的首饰,答应我要学会喊我的名字,你到现在都没学会叫我‘欢欢’,你怎么这么笨啊?”
是,他是笨,连“欢欢”都学不会怎么叫,骆静语呜咽出声,他要是够聪明,何至于让方旭给害成这样?
占喜松开了手,抓了抓头发:“我知道你今天回家碰到了不好的事,大概就是你姐姐怀孕的事,这个我们以后再说,结婚,不一定非得要生孩子的。小鱼,眼下要先解决的是你的事,欣然帮我约了一个律师,我明天要去见他,和他讨论如果打官司我们要怎么应对。本来,我今天想和你从头到尾把事情再过一遍,我总觉得你画了初稿,不可能一点证据都没有。我们可以翻翻手机,看看七月拍的照片,我七月底回家前把照片都拷到电脑里了,这几天一直没机会去看,说不定我们有拍到些什么。”
她顿了一下,看着骆静语满是泪痕的脸,抬手抹抹他的眼睛:“别那么快就放弃,还没到绝望的时候呢!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没做错任何事,不是人家说你抄袭就是抄袭,很多人都相信你,你更要相信你自己。今天,我先回八楼睡,明天我去见律师,不来你这儿吃饭了。刚好,咱俩都冷静一下,各自想想这整件事,骆静语……”
占喜喊出他的全名,“你没有拖累我,是你救了我,让我知道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和我在一起,你也不要害怕,咱俩都还年轻,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她从沙发上起身,最后摸了摸骆静语的脸,又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给自己煮点东西吃,别饿着,我先回去了,你晚上早点睡,不要胡思乱想。”
说完,占喜整理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又拿上一个文件袋,是为第二天见律师准备的材料,带好手机和钥匙就出了门。
家里只剩下骆静语,还有一只猫,礼物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占喜走后,又跳到了他腿上。
他还在一阵阵地抽泣,下午在家就哭了一场,晚上回来又哭一场,和小孩子一样,但是他真的忍不住。
他既希望欢欢能答应他的分手请求,又不希望她答应。
多么矛盾啊!
但他真的看不到他们的未来了,他可能再也不能做烫花,实在也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什么,像陈亮一样去摆夜市摊吗?还是像岳奇那样去给人扎气球?
就这种操蛋的生活,姐姐居然还想让她的孩子再体会一遍,到底是为什么啊?
这天晚上,占喜回到久未住人的802室,简单地打扫了一下卫生,洗过澡后早早地上床休息,放空脑袋,什么都没去想,很快就睡着了。
在几层楼之隔的1504室,骆静语坐在沙发边的地板上,背脊靠着墙,一直抬头看着那盏鲸鱼灯。
礼物起先还在他脚边打转,后来见他久久未动,就溜开去顾自玩耍。
骆静语的后脑勺抵在墙上,心里想着之前和占喜的那些对话,又想起他们相识、相见、相恋的经过。想到有趣的地方,他会突然笑起来,想到温馨的画面,他会抬手捂住脸细细回味,想到他们面临的困难还有艰辛的未来,他的眼睛又会止不住地发酸。
占喜出现在他的人生中就是一场意外。
一个先天耳聋的宅男,一个健康漂亮的女孩,就像两条平行线,怎么会有交集的?
她是多么美好的女孩子啊,带给他一场美梦,让他知道了健听的年轻人都是怎么生活的,她的亲吻、抚触和拥抱,统统令他着迷,她的微笑那么灿烂明媚,比他做的任何一种花朵都要鲜活。
她的声音也很好听,像小鸟在唱歌。
骆静语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将手掌移到视线和鲸鱼灯之间,眯着眼睛看那暖黄色的光线透过指缝倾洒下来。
手背上是醒目的大纱布,他的手破相了,是欢欢一直喜欢的手,变得很丑,就像他这个人一样,背上了“抄袭”的污名,是不是再也恢复不到从前简单纯粹的状态?
骆静语低低地笑出声来,左肩撞了一下落地灯杆,悬垂着的鲸鱼灯就在他的头顶轻轻摇晃,像一头鲸鱼从眼前缓缓游过。
他仰着头对它打起手语:【鲸,你说我该怎么办?】
——
距离婳裳给出的最后期限还有两天,微博上依旧闹得不可开交。占喜偶尔会去看一眼评论,事情没有出现转机,舆论风向还是对禧鱼很不利。
越来越多汉服圈的人关注到这件事,方旭那边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占喜去看过他的淘宝店,在禧鱼的澄清微博发出后,方旭的月销量又往上冲了不少。
占喜很疑惑,这都爆单了吧?管如婕做得过来吗?就算是骆静语也没法做这么多的订单啊。
婳裳已经删掉了和“鱼戏莲花”有关的两条微博,暂时装死。
占喜没再发声,也没和【rrmft0429】有过私聊,这人倒是每天都私聊挑衅她,还发很多微博圈一堆人,讲述自己的心酸经历:被抄袭了居然都没人管,婳裳不理,禧鱼不理,徐卿言也不理,只有“小鱼鱼手作烫花”安慰过她,因为对方也是受害人,被拉来背锅,和她一样冤枉……
占喜把这些事都放在一边,和律师约在咖啡馆见面,罗欣然陪着她一起,三个人从下午聊到晚上,占喜越聊越灰心。
她一整天没和骆静语联系过,想着自己不能逼他太紧,让他自我调节一下吧。占喜对小鱼有信心,一个先天耳聋的男生从小到大不知遭了多少罪,这点儿抗压能力还是有的,给他点时间就行,她相信他能走出来。
骆静语这一天并没有待在家里,待不住,老清早出门后在马路上乱逛,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坐上出租车去了一个地方——湿地公园。
他找到了姻缘桥,花朝节已经过去半年,姻缘桥边那棵挂满红绳姻缘牌的树还在,卖牌牌的摊位也在。很多红绳经历过风吹日晒都已褪色,还有一些颜色鲜艳,像是最近才挂上去的。
骆静语知道工作人员定期会撤掉一些姻缘牌,就是想来碰碰运气,看看他和占喜的那块牌还在不在。
他依稀记得挂的位置,在那一堆木牌里找了半天,突然眼睛一亮,手里已经攥住了一块姻缘牌。
红绳褪色了,牌子上的字迹也晕开了一些,不过依旧可以辨认:
骆静语,底下是一头喷水花的鲸鱼。
占喜,底下是一个圆滚滚的鸡蛋,鸡蛋上是一张笑脸。
两个人的名字中间有一颗爱心。
他和欢欢的姻缘牌还在!
骆静语左手攥着木牌,右手用手机拍下照片。
这给了他一点微薄的信心,就当是迷信吧!老天爷应该是在告诉他,他和欢欢的缘分还没到散的时候。
他现在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信心。
离开湿地公园,骆静语回市区时路过少年宫,让司机临时停了车。
开学了,少年宫里只有一些学龄前的小孩在玩耍,他走在空旷的路上,看着几样停摆的游艺设施出神。
如果记的没错,这里是他和欢欢在一起后第一次约会的地方,也是第一次在人前牵手的地方,还是欢欢主动的,把他的手从衣兜里给拽了出来。后来,他们的手指就牢牢地扣在了一起,那时候真紧张啊!光是牵手,他都紧张得手心冒汗。
骆静语偷偷地微笑,突然就觉得神清气爽,大步离开了少年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