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十秒。
男人终于回神一般,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秦婳的脸颊白生生的,本来就没有血色。
此刻又多了一个巴掌印。
秦婳的眼神从最初的错愕。
逐渐变得落寞。
她眼底随后一层熹微的光亮也暗了下去。
恍恍惚惚的模样,仿佛有些委屈,又仿佛连委屈的情绪都变得很淡薄。
裴晋阳的脸色看起来其实比秦婳还更惨烈。
他无措地盯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秦婳的脸。
许久都没能吐出半个字来。
他大概是费了很大很大的力气才得以平复。
勉强抬手,似乎想要触摸秦婳的脸。
却被秦婳略微闪开往后缩了一点。
男人的语气沉重压抑:“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对不起成么。”
秦婳咬了咬下唇,她摇头:“罢了,谈话能够谈到这个份上,也是真是够了。你和我再也不可能心平气和地说话,你先走吧,我想休息一下。”
秦婳的态度是如此的镇定。
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崩溃和震怒。
他在盛怒中失去理智,失手打了她。
秦婳本应该歇斯底里地哭闹,发泄,甚至扑上来打他都好。
这些都是正常的反应。
他虽然头痛,但终究是能接受的。
谁叫他失手……
可是秦婳的反应完全不符合他的预想。
秦婳虽然落了几滴眼泪。
却没有发出半点哭声。
她整个人都是落寞,却平静的。
好像已经完全没兴趣跟他动气争执了。
这种判断是让他最为心慌难受的。
秦婳越来越不像是他的女人。
甚至连朋友都不像了……
情人之间因为争吵暴怒而相互伤害。
女人都是会哭闹的。
她们会本能地埋怨,无法接受,会质问男人你竟然敢打我,你怎么可以打我,怎么舍得打我。
但是这些反应秦婳都没有。
她不过是微微错愕了一阵。
很快就恢复了漠然。
好像被扇了耳光这份委屈,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给她的。
他对秦婳来说,就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裴晋阳深吸了一口气。
他眼底有压抑的心痛,也有愧疚。
他仍是再度伸出手,指腹轻轻抚过秦婳的脸颊。
她脸上略有淡红的指痕,但是没有肿起的痕迹,不知道过一阵子会不会肿起来了。
秦婳咬了咬唇,好像在竭力压抑着哭腔:“你走吧,你先走好不好,我想一个人待着。”
“我真的不是有意的,对不起,我不该动手。”
秦婳道:“你是不是有意不重要,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
病房门口忽然传来动静。
是秦婳的主治医师。
主治医师敲了下门,而后有些急躁似的,大步流星走进来。
口中说着:“秦小姐,检查最终结果已经出来了。”
主治医师身旁只带着一个助理医师,并没有带其他人,大概是因为要谈病情,比较严肃,不适宜太多人在一边旁听。
然而从医生后面紧接着进来的……竟然还有桃初。
桃初难得穿着一套颜色素净低调的衣服,而且手上捧着一束捧花,一副专程来探望病人的姿态。
其实桃初主要是受闻雅嘱托。
闻雅听说秦婳进了医院,心里肯定好奇什么情况,想要派人来打探。
但以讹传讹并不靠谱,最好的办法还是亲自来看。
然而如果是从前,闻雅跟秦婳还没到撕破脸的地步,假惺惺地亲自来探望也是完全可以的。
眼下她早已和秦婳撕破脸,继续装腔作势演和谐的局面,未免也太假了,闻雅是个明智的人,太过虚假的做法,还不如省略。
但她虽然不想出面,但是又非常想知道秦婳现在究竟什么情况,于是就非得让桃初来。
桃初本来是不想搀和这种破事的。
万一沾上点边,都没有一点好果子吃。
但是闻雅再三催了,她不好一直找借口推辞。
再加上后来连骆家明也开了口,让她亲自去医院探一探请假。
桃初心下就明白,这是陈遇南也等着急了,担心秦婳的很呢。
于是她就买了一束花过来了。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
会在到达病房时,从门口就隐约听见裴晋阳和秦婳厉声吵架。
两个人都声色俱厉,光是听声音就知道气得不轻。
桃初立在病房门口尬得不行。
其实她从前也不是没听过秦婳和裴晋阳闹不愉快。
但是似乎没这么大动静。
而且争执的方式也变了很多。
从前秦婳跟裴晋阳闹的样子,在桃初看来就是女人的撒娇和撒泼。
归根结底还是女人对付男人的那些手段,桃初眼里都很不屑,暗自骂她是个狐媚子。
不过眼下……状况的确有些变了。
秦婳说话句句不留情面,好像随时要跟裴爷决裂似的。
桃初听得是惊心动魄的,而且也很有好奇心,于是便忍不住站在门口一直偷听下去。
后来裴晋阳竟是动了手……
这倒是把桃初也给惊住了。
之后就是一片近乎诡异的安静。
紧接着不识趣的医生竟然也来了。
医生不明情况,敲了下门就把门给推开了。
桃初觉得自己这时候如果躲起来也十分奇怪,于是干脆紧跟着就一起进去了。
医生毕竟是外人。
当着外人的面,裴晋阳的状态缓和了不少。
他目光清冷镇定地扫在桃初脸上。
率先对桃初开口:“你怎么过来了?”
桃初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嗯……太太听说秦婳受了伤,身体好像也不太舒服,就十分关心,但是她手头上的事情太忙,一时半刻脱不开身,于是派我过来探望一下。”
裴晋阳也没什么好气:“你倒是很清闲。”
桃初愈发尴尬,但是也不敢辩驳什么,就一副恭敬唯喏的样子,不再多言。
若是秦婳有心情的时候,她大概会直面讽刺桃初和闻雅猫哭耗子。
但是她现在连说半句废话的心情都没有,甚至都没正眼瞧桃初一眼,直接当她不存在。
主治医师及其助理的处境尴尬不已。
他们搞不懂眼下这是个什么环境。
而且……秦婳脸上还挂着指印。
明显是被打了一巴掌。
这真是太尴尬了……
主治医师这会儿心里也很后悔为什么这么点儿背选了一个如此“精妙”的时间进来。
不过眼下来都已经来了,也没处去躲。
裴晋阳对医生道:“检查结果是什么情况?”
主治医师面容肃穆:“这个结果是我们院多位专家一同会诊的结果,虽然现在还没有确定秦小姐是误食了什么东西,但是基本已经确定,秦小姐突然闭经,是跟饮食有直接关系的。秦小姐的饮食中应该有中药,或者说,不是普通的中药,而是几味药性都很强烈的中药同时进服,服用的次数应该也不少。我们毕竟是西医,关于中药的问题,需要请中医方面的专家来配合会诊。”
秦婳听得有些头疼,加上情绪确实恶劣。
她忍不住打断,“医生,你不如直接告诉我现在这病到底什么后果,会造成什么影响,还能治疗么,能治的话,要怎么治。”
主治医师其实也是一副难开口的样子。
“这……其实这种中药,药效应该雷同于从前的土方避孕药,但是比避孕药的药效要更过一些,对中药吸收特别好的体质,很可能从此以后就不能生育了。您已经闭经一段时间,也是这个药效最直接的反馈了。当然,我们认为现在医学昌明,只要您有心调养,是能治疗恢复的,不过这个时间……可能需要比较漫长。”
秦婳道:“所以如果不治疗或者治不好,我就会提前闭经了是吧。”
医生立刻道:“这个肯定不行,您还没有到年纪,闭经的问题必须要用药调节,否则提前闭经,您会提前进入更年期,而且也会加速衰老,这个肯定是需要解决的。不过,以我的经验来说,您恢复月经并不难,只是恢复过后,因为子宫受损严重,想要怀孕,只怕是很难了。”
秦婳的脸色僵硬。
仔细看的话……似乎是比之前更显得苍白了。
这也使得她脸上的指痕愈发醒目刺眼。
裴晋阳的语气沉重,但还算是镇定:“这样吧,中医会诊的问题尽快去安排,尽快落实,治疗方案也尽快定,一定要尽全力去治疗。她还年轻,我相信有朝一日可以恢复。”
主治医师连连点头:“是,这个自然,秦小姐身体底子不算很差,只是可能长期疲劳,有些体虚,身体又被中药拖垮了。只要停药,再好生调理两年,想要生育还是有很大希望的。”
一旁立着的桃初,心里也一惊一乍的。
她没想到秦婳竟然不能生了。
这一点……让她一下子就有很多深思。
比如中药的问题。
桃初甚至不用怀疑,直接就锁定了闻雅这个罪魁祸首。
除了闻雅,旁人根本没胆量,也没机会对秦婳下手。
想必是因为秦婳之前生过一胎,似乎是易于受孕的体质。
闻雅生怕秦婳再度怀孕,若是再生个女儿倒也罢了,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可若是生了儿子,那可就……要坏事了。
闻雅之前摆出一副能容秦婳的姿态,也全然因为秦婳生的是个女儿,起不了什么大的作用。
若是儿子,只怕她早就想法子弄死秦婳了。
桃初从前跟闻雅接触不多,很多时候也是摸索着猜测着。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闻雅经常把她当做自己的下属来使唤。
接触的次数反而频繁起来,她多有留心,其实对闻雅也是愈渐了解了。
眼下看来……闻雅的手段的确是又快又准又狠。
秦婳竟是直接不能生了。
而且桃初也不是听不出来医生口中的勉强和为难。
说是可以调养治疗。
女人的子宫是个多么娇嫩脆弱的东西,哪里是真能轻易治好的。
桃初这会儿的心理,若说没有幸灾乐祸,必定是假的。
她现在雀跃得恨不得笑出声。
但是肯定要忍啊,而且要忍得不露一丝一毫的痕迹。
桃初愈发觉得自己暂时退出和秦婳的争斗是最理智的决定了。
坐山观虎斗,眼看着秦婳被斗得弱下去。
看似秦婳是暂时落败几成。
可桃初多了解裴晋阳啊。
男人此时此刻的脸色无比阴沉,他虽几分钟之前还打了秦婳。
但此时此刻望着秦婳的眼神仍旧是隐忍而疼惜的。
闻雅只是看似占在上风。
实际上她的处境是越来越岌岌可危了。
秦婳被她害得这么惨。
不仅在审讯过程中被电击被虐打,如今连子宫都毁了。
裴晋阳就算能忍。
也有个限度。
说不定很快就要着手收拾闻雅了。
念及此处,桃初觉得今天真是个大好的日子。
天气也着实不错。
对她威胁最大的两个女人一个比一个倒霉。
真是大快人心。
…………
秦婳冷冰冰地道:“罢了,我并不指望恢复生育,总归我也早就没了嫁人生子的打算,只要能恢复例假正常我就算逃过一劫了。医生,你们也不必有太大压力,医学这些事,我虽不是专家,可心里也有分寸,能治愈你们自然是会尽力的,可有些事勉强不得。”
秦婳的脸色青白难看,裴晋阳也阴着脸,不再发言。
医生见此情况,更是不敢再多说半句。
赶忙找了个说辞,只说自己要赶紧去安排会诊的事,稍后会有护士来帮秦小姐输液。
医生带着助手离开,病房内就只剩下三个人。
秦婳身体往下一滑,缩进被子里,像是要睡了。
裴晋阳对桃初道:“你把花放下,先回去吧。”
桃初点点头,一脸小心谨慎,而且也非常安分的样子。
心里却不知道多雀跃。
心道自己今天来的真是时候,不仅看了一场秦婳口出恶言被扇耳光的好戏。
而且还把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情况全都弄明白了。
同时也完成了闻雅和骆家明对她的托付。
桃初低声道:“那……我就先走了,裴爷您,多陪一陪秦婳吧,身体上的事,她心里肯定不好受的。”
裴晋阳没多言,桃初也就赶紧撤了。
…………
裴晋阳坐回床沿。
情绪大概也很平静了。
他开口道:“秦婳,我不该对你动手,我也很后悔,但我希望你相信我是无意伤害你的,方才我们彼此都在气头上。嗯……我知道这也不能作为我对你动手的借口,你怨我的话,你打我吧,你还手好不好,你还手的话,我心里还能好受一些。”
秦婳眉头紧锁,身体略微动了一下,看起来很烦躁。
裴晋阳还想再度开口。
秦婳就直接扯了被子把头蒙住了。
裴晋阳一脸无奈,却也只能温声温气地哄:“祖宗,我错了,我让你多打我几下成么,我真的错了,我无论如何也不该动手。”
秦婳或许是真的烦透了。
也兴许是被他诚恳的态度所打动。
她从被子里露出两只眼睛。
声音仍旧是闷闷的:“罢了,我现在真的不想听你说这些。打就打了,也死不了,我不会放在心上。何况,你应该很清楚,你我之间的问题,根本不是沟通几句能解决的,我希望你趁早看清现实,给彼此一条生路。”
秦婳的语气很丧。
虽然没有指责。
但其实非常绝情绝义。
裴晋阳似乎还想挽回:“我知道你怨我,最近这段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的确是我没有处理好。包括没有照顾好你让你身体出了问题,也包括……把你送去给议会专案组的人审问,这些都是我的不妥之处,我向你道歉。但是秦婳,我从来没想过要放弃你,我是想跟你好好过日子的,虽然你有时候故意提起秦御来刺激我,对我是很大的打击,但我冷静下来能理解,我理解你还没有完全从秦御离开的伤痛中走出来,我可以陪你一起走出来,哪怕你需要三年五年十年,我都能接受。”
秦婳眼底没有多少温度。
她有气无力地叹声,而后摇头,“真的不必如此。我忘不掉的,秦御对我来说,就跟我的半条命无异,哪怕是这一辈子都过完了,他也永远活在我心里。你知道么,我今天凌晨还梦见他了,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在梦里,他跟我说话了,哪怕我知道是做梦,可我还是很开心,我希望这样的梦我可以多做几次。”
秦婳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无论你能不能接受,我必须实话实话。我早已不是当初刚认识你的那个小女孩了,我现在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不能接受什么。我跟你是不可能的,这不是因为我认识了陈遇南或者其他任何男人。是因为立场,我们立场不同。你和秦御是对手,他死了,我无法相信事情与你无关,你也会越来越怀疑我不信任我,你会怀疑我为了帮秦御复仇而做出对你不利的事。这就是立场问题,永远无法改变。”
“再者,你有妻子,妻子还怀了孕。现在你的妻子害我终身不孕,已经是我做人二房的报应,何况我还没做你的二房,我只是跟你同居了三个月而已。”
裴晋阳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秦婳的决绝,已经让他感受到绝望了。
“秦婳,是不是一定要闹成这样?”
秦婳反而是笑了:“你还看不透么。三个月已经如此,再继续下去,大概会以我丧命来结局了,你是非要困着我,宁可我死了你也不愿放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