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说,我的朋友大多是果农,轻易都不读这样的作品,再说谁想看,我就借给他好了。卖书的也就没香油可占了。而一旦这时候有人正好也在翻看我的书,正犹豫买还是不买的时候,我也总是要忍不住说,这书内容挺丰富的,就当感情工具书来买都行。买书的人就受到了指引,也就掏钱买了我的书。有时候见自己的书无人问津了,自己就长时间地呆在书摊前,拿着我的书跟书商大谈特谈其作者或是其内容。
但一直还没有卖书的和买书的发现我就是作者本人。这不能说不是一个遗憾。这也是一有书市我就一定要去,而且天天去,一去就是一整天,直到书市结束的那天为止的原因所在。
那年的书市又来了。我还是跟从前一样,跟家里人打了招呼,就只身坐着中巴到了镇里,开始逛一年一度的书市。不过那年的书市有点怪,竟然找不到我的作品,不像从前,至少也有一两种。我就找到了上次卖过我书的那个书商,问他,这回怎么没有正郑香红的作品哪?书商就说,有哇,刚买完。
我听了就说,是嘛,这么畅销!
书商就说,也怪,以前也就你爱买她是作品,可是这次来就不一样,刚摆上,就让人给买走了,不但有几本要几本,而且还问有没有。
我听了就说,一共——那个人买了几本呀?书商就说,我今天就带来十本,一摆上就都让那个人给买走了。我就问,一个什么样的人哪?书商就上下大量我,然后说,你问谁买了干吗呀?你要是买那本书,明天我再给你带来不就得了嘛。我听了也就不好再追问了,就说,好哇,明天一定给我留一本儿。
那天我的心情异常地好,因为我转了一天,谁的作品都看到了,惟独我的作品,到哪给书摊去问,不是说没有,就是说刚被人买走。一个作家最高兴的大概不是写东西挣了多少钱,更高兴的一定都跟我一样,是发现自己的书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掏钱来买,而且时常是手里掐着钱硬是买不到——那天在书市上我自豪而骄傲地走来走去,看着马原、余华、余秋雨、毕淑敏等人的作品还躺在那里无人问津,心理的滋味别提多美多甜了。
那天按惯例,书市结束后,我搭最后一班中巴回家的时候,从车的后视镜中我发现我还在美滋滋地笑着。路上自己居然还跟着车里放的《九里香》哼唱起来……那大概是相当长的时间以来自己最得意放松的一次。亲情给我温暖,爱情给我回忆,可是这些从来没给我这种被读者认可、承认甚至追捧的快乐。
那天连中巴的司机和售票员都发现我洋溢在脸上的喜悦了,都问我是中彩票了还是捡到美元了。
我就回答说,什么都不是,是在书市上遇到老乡了。司机就说,老乡见老乡应该是两眼泪汪汪啊,你怎么还那么高兴呢?我就说,这个老乡可不一般,见了面就只想笑,不想哭。售票员就说,那你遇到是赵本山还是宋丹丹。
我听了就说,我老家也不是铁岭的,我怎么能跟他们是老乡呢!司机就说,那你遇到谁了,该不是你的初恋恋人了吧。我听了就说,我哪有初恋恋人哪,你们别瞎猜了。售票员就说,怎么没有哇,你高考那年有个非要用摩托车带你的年轻人不就是你的初恋恋人嘛。
我一下子意识到这个司机和这个买票的就是十几年前,黄元帅用摩托车追着我非要带我的时候,我坐过的中巴车。我就镇静地说,那个家伙呀,他是追求过我,可是我压根儿就没搭理过他。售票员就说,不会吧,不搭理他怎么还坐他的摩托车?我听了就说,那是他硬拉我坐的。售票员就说,不会吧,硬拉你也就坐个一回两回,怎么后来你总是坐他的摩托了呢,而且有一回你看见我看你,你还把手抱得更紧,脸还贴在他的后背上了呢!
司机这时候插嘴说,当时我们就看出来了,这就是成双配对了。售票员又说,哎,你们后来到底成没成啊?我听了脸上的笑容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就说,成什么呀,我落榜,他考上了大学……
售票员听了就说,我一看那个小子流坏种氓的就不像个老实人,不跟他也好,跟了他,他要是花花起来,不把你气死也得把你气疯。司机又插嘴说,那小子跑哪儿去了,现在混出个人模样没?
正当我不该如何回答的时候,中巴就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等大家从人仰马翻中缓过神来才发现,原来眼前居然出现了跟当年同样的一幕:一棵好好的大树,居然又那么横躺在了路上。司机就回过头来说,怪了,怎么你一坐车就有大树往路上倒呢?我听了竟在心里迸发出一股无名的兴奋,就大声说,听过倾国倾城,没听过倾树吧!
司机根本就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摇摇头说,别管倾什么了,大家都赶紧下车把树给挪开吧。
售票员这时候说,该不会又是那个骑摩托的小子干的吧。我内心的兴奋更强烈了,就笑着对她说,那就等着瞧吧,一会儿要是有摩的过来抢你们的生意,你一定帮我认认,有没有当年的那个家伙。等大家把树给搬开了,也都回到车上了,也没见一个骑摩托的人影。
当车又重新开动的时候,售票员才说,那小子不会再干这样的缺德事儿啦,他今年——也有三十好几了吧?我听了就说,三十五六了吧——我跟他是同学,我记得他比我大一两岁……
回到家里,我的心竟被今天的“倾树”场景给绞乱了。从那辆中巴上下来帮着挪那棵大树的时候,我竟情不自禁地左顾右盼,瞻前顾后地幻想着还会有人一把拉上我就跑,跑到一辆摩托车跟前,非要让自己坐他的车不可,而且这个时候,中巴又开走了,自己别无选择了,也就再次坐上了他的摩托车,而且再次风驰电掣,再次在超越中巴的时候,搂紧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背上再气气那一对中巴的司乘人员……然而只有树倒,没有摩托,只有幻想,没有实现……
可是我的心却再也不能平静了,我竟为这个久已淡忘的人心神不宁起来。我竟情不自禁地翻箱倒柜找出了黄元帅当年用我的辫稍儿蘸碳素墨水画的《写意美人图》……十几年了,尽管时光飞逝,尽管纸已泛黄,可是图上的我依旧那么年轻、美丽、生动,就像当年的记忆一样,尽管远去多年,但一旦展开在面前,每一个细节都依稀可见……
我关了灯想平静一会儿,偏偏又有月光照进来,正好照在那张画儿上。我回望那天的月亮,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掠过我的心头——这个黄元帅如此特殊地深刻于我的记忆深处,一有风吹草动,关于他的往事就令人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原因何在?我经历了藤牧的爱情、王林的同住、陈北斗的婚姻,享受过姐夫洪富士的钟爱,也接受过妹夫乔纳金的恋情,可是这些男人为什么事过境迁后,我都能坦然面对,都能泰然处之,既可以若无其事,又可以心平气和地回忆。
怎么一个曾经在我意乱情迷的时候,夺走了我的童贞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一旦想起他或是遇到关于他的事物的时候,总是心绪难平呢?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了一个问题所在,那就其他男人我都用不同方式跟他们做了了结:藤牧死了,王林散了,陈北斗离了,将姐夫和妹夫也都完璧归赵了,只有这个黄元帅处在不了了之状态。跟他算是什么呢?他把我给“糟蹋”了,然后就逃之夭夭了。他口口声声说爱我,也那么苦苦从小学追到中学,又不择手段地追到高中,直到被学校开除了,还对我穷追不舍呢?怎么一旦得到了我的童贞,得到了我身,立刻就逃遁成一个影子,只在我的记忆里晃来晃去呢?
没个说法,没做了结,我跟他之间的恩怨情仇大概永远是个悬案。大概也因此,我才在回放他的往事的时候,显得激动和不安,才会将他遗留下来的“物证”找出来,边看边依旧跟他“过不去”。可是事情都过去十几年了,过不去又能怎么样呢?他早就成家立业了吧,他早就把年轻时候做的好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谁会像我这么记爱记仇呢?谁会将“糟蹋”过自己的人画的画还珍藏自今呢?是留恋他那些曾经的爱恋吗?是难以割舍他对自己曾经的算计吗?还是那些飞的感觉,那些情窦初开时的迷惑让人终生记忆,永不磨灭?那天夜里我又失眠了,正巧篮子里有姐姐首红刚刚送来的黄元帅苹果,我就吃了一个,又吃了一个,直到把牙吃倒了,直到把胃口吃疼了,直到把天给吃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