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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创世者

    第二十章 创世者
    顾成殊手机电量耗尽,发出了警报。
    他只觉得自己的脑门上青筋在突突跳动,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气急败坏的情绪。
    接通电源,他继续拨打叶深深的电话。
    没有回音,关机断绝联系如此干脆。
    顾成殊又拨了两次,终于冷静下来,停了一停。
    他把叶深深最后那条短信,又打开来看了看。
    私人关系到此为止。
    这个意思,应该就是分手吧。
    分手。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顾家到底施加了什么压力、用了什么手段,竟让深深一夜之间就抛弃了他们所有的过往,埋葬了那些共同的幸福、甜蜜、温柔和诺言,毫不顾惜地对他说出了到此为止。
    下意识萌发的蓬勃怒气,让顾成殊一阵发狠,只想把躲起来的深深狠狠地抓出来。
    “叶深深……”他狠狠地捏着手机,咬牙念着她的名字,想着把她抓出来后,自己该如何发泄怒火,直到她再也不敢提分开为止。
    被他攥紧的手机忽然响起,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即将它接起,然后才瞥了来电显示一眼。
    不是深深,是他的父亲。
    神通广大的、一向完美掌控一切的顾父,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
    而他从那边传来的声音,也带着恶意的轻松:“考虑得怎么样了,我亲爱的儿子?”
    顾成殊倒是想了一下,才记起回家的时候,他曾敷衍地答应父亲会考虑一下和叶深深分开的事情。
    不疾不徐的时间,不偏不倚的行动,完美控制了叶深深的行动,再来牵引他的动作。
    顾成殊忽然在这一瞬间明白了自己下一步该走的路。
    这不是叶深深的错误,而是他的过失。
    是他还怀着最后一丝不想撕破脸的侥幸,企图维持表面上的和谐景象,结果落得如今这般束手无策、任人牵制的地步。
    一瞬间闪过的念头,让他脸上的神情微动,但他立刻就控制住了自己,口气依然平淡:“考虑好了。”
    这回答显然大出顾父意料,以至于他竟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说:“哦,是吗?”
    “叶深深已经与我明确提出了分手,我也觉得,我们这段关系,不适合再这样持续下去了。”顾成殊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以后,我会继续关注我和深深、沈暨一起创办的品牌,但对于其他的事情,可能会搁置下来。”
    顾父语带嘲讽道:“我早已说过,你是顾家人,怎么可以把自己未来的期望寄托在这样一个地摊女身上?更何况,就算你要寻找有用的合作者,也不应该是这个对不起我们顾家的人!”
    顾成殊沉默片刻,他想着叶深深发给自己的那条消息,听着父亲的话,忽然觉得有点疲惫。所以他也不再驳斥父亲加诸给叶深深的罪名,最后只说:“好,我知道了。”
    这难得顺从的模样,让顾父觉得欣慰不已。他感慨道:“既然如此,那么你尽快回来吧,毕竟,我们家还是需要你的。”
    挂了电话之后,顾成殊将手机丢开,坐在沙发上,开始冷静考虑。
    他要回顾家去。
    虽然,他还不知道导致如今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虽然他尚未掌握在背后搅碎他和深深感情的手段是什么。或许深深更希望他们并肩作战,把所有的误会和难题解开,两个人一起前进。
    但,见招拆招太麻烦了,他还是喜欢直接将一切危机消除在源头,最好,在一切还未开始之前,就已经被他完全掌控。
    他确实不习惯让任何事情超出自己的计划,不喜欢任何突如其来、不在他预料中的事情。
    比如说,深深忽然和他提出的,分手。
    想到她发给他的短信,气恼与愤怒简直令他郁闷至极。
    究竟对方是动了什么手脚,让深深居然能不顾这么久以来的甜蜜相处,毫不在意地迅速将他抛弃,竟似乎没有半分犹豫。
    她究竟喜欢他多少?又或者说,她真的和他爱她一样地爱着自己吗?
    应该是吧,不然的话,她怎么会那么介意薇拉,怎么会被自己逼到那种绝境。
    患得患失的情感逐渐攫住了他的心,让他开始焦虑,甚至坐在沙发上,许久也不想站起来。
    米白色的真皮沙发,填充了过量的海绵,软得过分以至于令人有一种不安定的虚浮感。
    他靠在沙发上,心里想着深深,她现在会在哪里,在做什么,在想着什么呢?
    叶深深趴在自己家的老旧沙发上,蜷缩着不知道睡了多久,然后终于被饿醒了。
    她想了想,才模糊记起自己已经两天没怎么吃过东西。肚子里像是有只狸猫在抓挠一样,饥饿感让她不得不从沉睡中醒来。
    无论怎么样的伤痛哀苦,终究敌不过饥饿和困倦。
    就像失去了顾成殊后,她也依然要好好地活着,为了自己,也为了不让妈妈再受委屈。
    外面的天已经暗沉,叶深深下楼,在路边熟悉的小店吃了一碗汤面。
    许久没尝到的,中国的味道,以及,童年的味道。
    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就漫了上来,一边慢慢吃着,一边任由自己的眼泪一滴滴落进面汤中。
    面店老板娘看见她这样,顿时慌了:“深深,阿姨今天的面不好吃吗?你怎么……怎么都吃哭了啊?”
    叶深深扯过纸巾压在眼睛上,等到眼泪全部被吸走,才哑声说:“不,还和以前一样好吃。”
    “那怎么……”老板娘疑惑地看着她。
    叶深深捏紧筷子,低声说:“最近眼睛有点痛,被热气一熏,眼泪不知怎么就下来了……”
    老板娘看着她脸上黯然的神情,心想,你的神色可比你哭还难看呢。
    但她也没说什么,只默默给她送了一碟自己煮的话梅花生。
    吃完饭出门,叶深深看到外面飘起了零星的雪花。
    是的,已经快过年了,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刻。
    她裹紧身上的外套,走向自己那个破旧的家。
    细细的雪花飞扑到她的头发上、脸颊上,带来针刺一样的寒意。
    她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在光秃秃的行道树下,踏着回家的那条路,慢慢走着。
    走到小区门口时,她仿佛忽然听到了心中莫名的召唤,抬头看向头顶的天空。
    初入夜的天空,深沉如海洋最底部的墨蓝色晕染在天空中。亿万点莹白的雪正不停地落下。她在一瞬间的恍惚中,觉得那朵朵雪花看来都像慢镜头一样,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整个世界的冰冷都向着她倾泻而下,要将她彻底淹没在极寒之中。
    但叶深深却停下了脚步。
    她站在冰雪之中,站在自己家的门口,站在自己降世之时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地方,站在她摇摇晃晃迈出第一步的地方、站在她所有梦想和能力萌发的地方,仰头直视,迎接着这个世界赐予她的一切。
    无论是礼物,还是伤害,无论是欢喜,还是悲哀。
    漫天飞雪幻化成冰凉的白雾,这残酷的天象微缩成了她的世界,将她紧紧包裹其中。
    飞舞的白点在风中旋转缠绕着,是她和宋宋、孔雀三人坐在河边吹过的蒲公英,白色的细微绒球随风而逝,顺着风的弧度,蜿蜿蜒蜒扭成一股细细的丝线,是棉麻或是生丝,缠绕着直上九天。
    灿烂的白线一根根自天空垂下,是她牵着妈妈的手,牙牙学语时,转头看见窗缝间漏进来的阳光。细薄得没有实质的光线,从窗帘镂空的花纹间射过来,投在地上,从点到线的光再交织成斑斓的面。
    那大片大片的斑斓,是铺天盖地的风雪波动着,被城市的灯光染成色彩迷离的布料。年少的她坐在妈妈的缝纫机下,看着一片片垂下的柔软的布,棉布、亚麻、桑蚕丝,变幻的色彩和迥异的褶皱,每一种面料都呈现出自己与众不同的光泽、曲度和质感。
    这些或光滑或粗糙或柔软或硬质的材料,是她人生中的每一道坎坷。
    背叛她的孔雀曾像粗糙的纹理磨破她,而不离不弃的宋宋就是始终保护她的光滑内衬。
    伤透了她的心的母亲若像划破皮肤的硬质棱角,那么几十年如一日抚养她成人的母亲便是柔软温暖的襁褓。
    而顾成殊,他则和全世界铺天盖地来袭的冰雪一样,带给她最美丽最纯净的颜色,也带给她最寒冷最难耐的感受。
    这就是她的人生。她无法掌控的,只能迎接它、承受它的命运。
    叶深深一动不动地站在这个雪夜之中,仰望着天空倾泻而下的风雪,仰望着深邃而难以触摸的墨蓝夜空,也仰望着自己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仰望着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
    每一朵雪花都是她杂乱无序的灵感,在这暗夜之中不成章法地坠落。
    是她散落在各处的零星设计,令人惊叹的,却也令人叹息的,不成系统的设计人生。
    美丽,精巧,每一朵都令人眼前一亮,却永远没有薇拉那种暴风骤雨式的攫人力度,没有冲击式的爆发力。
    那么,最终她的道路在哪里呢?她该如何走这条路,走出一条前人从不曾走过、后人也永远无法复制的道路呢?
    这世间只有一个薇拉,但也只有一个叶深深。
    没有人像她一样走过曲折的二十多年,没有人曾体验过她摆地摊、开网店、在工作室中打拼的人生。所以,她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叶深深。除她之外,没有任何人,能产生一样的灵感、画下同样的图纸、创造出同样的设计。
    所以,即使表面上不成系统,可内里,却全都是属于她的。地球上七十亿人中只有她一个人可以迸发的灵感。
    在那开满睡莲的莲池边,努曼先生曾说,每一片叶子和每一片花,在水面上看起来是毫不相干而独立的,但最终它们其实都扎根于同一片水域之中,从同样的根基上生长繁衍而出。而你,就是隐藏在水下创造这些花与叶子的伟大造物主。不曾露面,却始终自如地掌控着你手中诞生的每一件作品的气韵与风格,只要你没有变,那么,你所创造的所有东西,都将属于你一个人,带着你的痕迹烙印,永不磨灭,无人可侵犯。
    “深深,你已经是顶尖的设计师了,只是还不能完全控制自己内藏的一切。只要你能将它挖掘出来,并掌控自如,你将来所能到达的境界,将令我都为你仰望赞叹。”
    那时努曼先生所说的一切,她懵懵懂懂,并未领悟。
    而在这一刻,她看着所有一模一样却又绝不相同的雪花,终于明白了他对自己所说的话。
    就像所有迥异的花叶都在同样的莲池生长,呈现出不同的炫目花朵、叶片。
    就像所有的雪花都自同样的天空坠落,每一片的构造都各不相同,世上不可能有相同的结晶。
    就像她所有的设计,不同的线条与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廓形与不同的细节。然而,与国外讲求的系统性一致的,她拥有着中国人所说的气韵。贯穿于她长远的一生,流通于她所有的作品,构造出整个属于她的世界,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与世界上其他所有人迥异的、只有她一个人可以拥有的世界。
    这是她的风格,在不动声色的点与线之下,涌动着她血脉里积淀的二十多年的人生。
    这是她的道路,在似乎无序的各系列设计中,潜藏着别人隐约可以窥见的、她一路走来的艰辛。
    她看见了自己未来要走的每一步。
    在这个寒夜,失去了顾成殊之后,她伫立在漫天风雪之中,任由积雪覆盖自己全身,也任由自己呵出来的白雾渐渐变淡,任由意识逐渐模糊,任由身体从僵硬的颤抖到无知无觉的松弛。
    在这一刻,她终于从长期控制了她的情绪、让她恐惧、让她惶惑、让她绝望如玻璃瓶内苍蝇的那些东西中挣脱。她击退了茫然不知前路的恐惧,扼杀了无所适从的惶惑,将围困自己的看不见的玻璃天花板击得粉碎。
    即使没有了顾成殊,即使人生种种不如意,即使现实血肉模糊,但她依然带着满身的伤痛,爬过锋利的阻碍端口,进入了全新的、自己曾竭力碰撞却一直不得其门而入的境界。
    外界的一切都不复存在,路微、郁霏,甚至薇拉,都已经不再是她所畏惧的对象。她知道她已经超越阻挡在自己面前的,曾经以为高不可攀、曾经击溃过自己自信心、曾经让她绝望死心的所有人。
    她会成为顶级设计师,会走出一条别人从未走过的道路,会成为顾成殊所期望的,永恒之星。
    因为她站在自己成长的家门口,站在这寒彻骨髓的风雪之中,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道路与方向。
    摆脱了艾戈的魔爪,跑到国内想松一口气的沈暨,却发现局势和他预料的完全不一样。
    “失踪?手机关机?联系不上?”沈暨简直都要疯了,“深深怎么还和以前一样任性啊?她现在可是element.c的总裁了,居然说跑就跑啊!”
    顾成殊看看时间,说:“快到二十四小时了,我要去派出所报一下寻人,看看她是不是去哪个酒店,或是离开这边了。”
    沈暨把行李一丢,赶紧跟着他出门去了。
    到了派出所查询,却发现叶深深二十四小时内没有用过身份证,也就是说,没有买票离开,也没有入住哪家酒店。
    无奈之下,顾成殊和沈暨又出了派出所,站在下雪的街道上,一时两人都沉默了。
    沈暨喃喃:“这么大的雪,深深现在会在哪里呢?她带了足够多的衣服吗?吃过饭了吗……”
    顾成殊没说话,只看着面前不停坠落的雪花,抿紧下唇。
    他们打的车到了,顾成殊开门坐了进去,示意沈暨先回去。
    沈暨迟疑地拍着自己身上的雪,问顾成殊:“你不回酒店?去哪儿?”
    车外从风雪间隙照进来的路灯光,照亮了顾成殊平静地看着前方的面容:“深深的家。”
    顾成殊到达的时候,已经快午夜了。
    下了车抬头向上看去,叶深深的家里亮着灯。
    顾成殊毫不犹豫,上楼敲了敲她家的门,停了五秒钟,又敲了三下。
    敲了许久,里面终于传来叶深深迟疑喑哑的声音,略带模糊滞涩:“谁?”
    顾成殊一字一顿地说:“开门。”
    叶深深呆了片刻,嗫嚅着,艰难地说:“顾先生,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顾成殊清楚无比、不容置疑地再度重复了那两个字:“开门。”
    叶深深停顿了许久,终于还是没有办法,用颤抖的手按下了门锁。
    刚打开一条缝,顾成殊已经将门一把拉开,大步闯了进来。
    他身上是半融的雪花,带着一种湿漉漉的寒意,但他的脸色比将融未融的雪更寒冷。
    叶深深心里升起难以言喻的畏惧和疼痛,眼睛一瞬间痛得灼热。
    他将门一把带上,抬手就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抵在了门背后,俯头死死盯着她。
    他厉声问:“结束我们的关系,是什么意思?单方面宣告和我分手,然后躲在这里不敢见人,又是什么意思?!”
    他的眼睛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红血丝,里面写满了愤恨与恐慌,让她一瞬间就看见了这不眠不休等待的二十四小时,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叶深深胸口急剧起伏,连口中的话语也不成句,只虚弱地叫他:“成殊……”
    没等她再说一个字,他已经低头吻住她微张的双唇,肆意而狂暴地亲吻了下去。
    叶深深在震惊之下,下意识地推开顾成殊的肩膀,企图挣脱他的怀抱。然而他紧紧抓住她的右手按在了她的耳畔,用另一只手插入她的发间,托起她的头让自己亲吻得更加深入,对于她的挣扎丝毫不予理会。
    叶深深的喉间发出无措的呜咽声,还未出口,便已经消失在两人的唇舌纠缠中。
    外面的雪,里面的灯,全都消失在了他们的周身。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光线,甚至连全身的感觉也只剩下肌体接触的那种奇异触感,难以抑制,无从脱身。
    在眼前昏黑之中,叶深深紧闭双眼,全身颤抖着,身体灼热不已。
    快要晕厥之时,大脑却似乎放大了所有感受,让她如同溺水的人一样,被这个吻拖拽着,一直往下沉去,直到最终没顶的一刻,放任自己全身脱力,所有意识消失在快感之中。
    直到顾成殊终于放开了她,两人都是喘息凌乱,略带狼狈。
    顾成殊抱紧她的身体,本想继续质问她,可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和脸颊异样的红晕,再想着刚刚那灼热的触感,终究感觉到不对劲,俯头迟疑着贴了贴她的额头。
    滚烫的身体,她在发高烧。
    顾成殊皱眉将叶深深抱起,小心翼翼地拢在怀中,用自己的脸颊贴着怀中她的脸,勉强帮她冷却一下。
    “我带你去医院。”
    叶深深蜷缩在他怀中,紧紧地揪着他的衣袖,眼神迷茫地盯着他,连焦距都似乎对不准。
    许久,她才闭了眼睛,虚弱地说:“顾先生,我们已经分手了……”
    顾成殊听着她气若游丝地坚持着,心头火起,恨不得将她按在沙发上,再来一场狂暴的亲吻来发泄自己的郁闷。
    但他终究还是强行忍住了,抿唇将她抱得更紧一点。
    叶深深想要挣扎,可虚弱的她气息急促,只能恍惚揪着顾成殊的衣袖,喃喃地叫了一声“顾先生”,便垂下了手,失去了意识。
    低头看着高烧晕倒在自己怀中的叶深深,顾成殊只能叹了一口气,将虚脱的她往自己肩头再靠了靠,艰难地反手去开了门。
    在出门时,他踩到了地上的一张纸。
    迟疑了一下,顾成殊终于回头看向自己进门后便没有看过的屋子。
    一室全都是凌乱散落的图纸,在尘埃与夜色中,一片片雪白的纸张,显得格外显眼刺目。
    在他来之前,她一直扑在尘埃之中,将自己投入淹没在这些设计图之中。
    沈暨赶到医院时,叶深深正在输液。
    不过虽然她气息微弱,脸色也很苍白,但医生认为只是过度疲劳悲伤加上下雪天冻了太久,所以一时昏过去了。送过来时虽然发烧到近四十度,但现在体温已经降下来了,休息几天后,应该并无大碍。
    顾成殊坐在病床前,静静地凝视着昏迷中的叶深深。
    沈暨走到他身边叫他时,他也只“嗯”了一声,并未回头,似乎片刻也舍不得把自己的目光从叶深深的身上移开。
    沈暨在他身旁坐下,问:“深深没事吧?”
    “没事,待会儿就会醒了。”顾成殊说着,抬手轻轻理了理深深散落在枕畔的头发,免得她被发尾扎到。
    沈暨看着他柔缓的动作,心里升起异样的感伤,因为,他从不知道顾成殊会有这样温柔的一面。
    “对了沈暨,你看看这个。”顾成殊从包里拿出一沓设计图,递给沈暨,“从深深的家里找到的,我去找她的时候,她应该就在画这组设计图。”
    沈暨的目光落在顾成殊手中的设计图上,只觉得心口微震,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力量推动,他不由得一把抓过顾成殊手中的设计图,睁大了眼睛看着。
    依然是叶深深代表性的绚烂线条和绮丽图形,但却已经不只是为了好看而存在。在这组设计中,她不假思索地摒弃了自己过往的虚华,不带丝毫留恋地捐华弃虚,唯有属于某个特定世界的共同辉光被结合在一起,却闪烁出共同的光芒。
    这是她的世界,原本斑驳繁杂万花迷眼的幻象,如今砍掉了所有横生蔓长的枝丫,只剩下一气呵成的气韵在整件服饰上流动——即使只是一个领口、一个袖子、一个裙摆的独特设计,也全部能以不可思议的气质联系在一起。
    漫天散落的星辰,至此终于凝聚成贯穿长空的银河,寰宇初开的光芒,颖耀天际。
    叶深深的世界,彻底构建完成。
    沈暨的目光从手中的设计图缓缓移开,捏着设计图的手缓缓垂下,伫立在灯下,沉默许久。
    怕惊动叶深深,顾成殊示意沈暨和他一起出了病房,然后才将他手中的设计图接过整理好,问:“你觉得如何?”
    沈暨怔怔地站着,想了许久,才低低地说:“之前,我去过阿代加海湾,当地出产一种坚实无比的树木,需要几代人才能培养成才。每一代的养树人,都会定期将树木新长出的分叉枝条削掉,只留下向上长的主枝。于是,我去树林中看到的,便是一棵棵高得不可思议的参天大树,上面布满累累伤痕,触目惊心……”
    他说到这里,又低下目光,凝视着叶深深那组全新的设计图,声音也因为激动与敬畏,而有些微的嘶哑:“而现在,我仿佛又看到了满是节疤却依然竭尽全力向着云霄生长的那些树。不同的是,这些伤痕,是深深自己举起世间最锋利的利斧,削掉了自己的枝蔓,将一切纠葛、华美又浪费的东西,毫不留情地删除,为的,只是保留自己无可取代的主干,长成巨树之中,最大的那一棵。”
    “是,她付出的代价是值得的。”顾成殊笑了笑,低头看着手中的设计图,评价说,“气韵流动,轻灵优雅,我喜欢她现在的,这样一气贯通的风格。”
    “是的,这是世间除了她,没有任何人能仿制的作品。它们会永难磨灭,就算时间过去了千年万年,也依然是独特闪耀的,那一颗星辰。”沈暨声音略带颤抖,甚至因为激动而眼睛都发出了异样明亮的光芒,“深深现在终于可以捕捉自己那些抽象而不可捉摸的意象,并且完美地创造再现出来。她已经不再是灵感型的设计师了,我想她应该已经突破了自己,足以掌控自己所要的一切,即使无中生有,也能创建出伟大的构想,令人敬畏!”
    顾成殊低低地说:“所以,她会成为我们期望的,永恒闪耀的星辰。”
    “或许,她已经是了。”沈暨望着病房内的叶深深,收紧了自己的十指,紧握成拳,“深深现在拿出来的,已经不仅仅是一组设计,而是一组理念的实体,一组风潮的凝固,足以主导一季风向。她会使得所有设计师纷纷靠拢,汇聚在她的身边,她会引领所有人专注研究并融汇这种风格,改变其他设计师,甚至改变整个设计界,改变全球的服饰发展方向!”
    “是的,她在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足以辉耀后人的世界。”顾成殊点了点头。而他所能做的,大概就是为她创造一个足以容纳她这个辉煌世界的、拥有无限发展可能的空间,让她可以不必浪费一丝灵感,也不必受到一寸拘束,将她心中想要的世界,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创造出来。
    即使,这需要他驾驭这巨大的风暴,去迎接前所未有的挑战,也在所不惜。
    顾成殊转过身,隔着虚掩的门缝,看着病床上的叶深深。
    这个创造出了如此宏大世界的女孩子,仿佛竭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虚弱地沉浸在昏沉的梦境之中,难以醒来。
    她是被他逼成这样的。如今她终于如他所愿,成了足以令这个世界惊叹的设计师,或者说,她已经不再是一个设计师,她是一个可以自由营造所有匪夷所思光怪陆离世界的,伟大的创世者。
    谁也不知道,这个静静沉睡的女孩子,拥有了这么强大的力量。
    顾成殊忽然低下头,微微笑了出来。
    他说:“沈暨,你好好照顾深深。”
    沈暨应了一声,然后才回过神,诧异地问:“你呢?”
    “我要回顾家去。”顾成殊缓缓地说道,“深深已经不需要我了。”
    沈暨大为惊愕,看看昏睡的叶深深,又看看顾成殊,不敢置信地问:“你胡说什么!你不是经常说,要做深深背后的力量,让深深走上时尚巅峰吗?你不是说深深就是你的梦想和你的目标吗?”
    “我是说过,但那是上一阶段的事情了。”顾成殊说道。
    “无论哪一阶段,深深都需要你!”沈暨怕惊醒叶深深,努力压低声音,却压不住他怒吼的语调,“成殊,别突然做这样不负责任的决定!深深没有了你会怎么样,你难道不知道?”
    “我知道,但现在,我非走不可。我在那边,还有事情。”顾成殊说着,态度坚决,神情冷硬,不曾为沈暨的话动摇半分。
    “可当初你也是为了深深,离开顾家,来到她身边的!”
    “是,可形势比人强,我现在需要回去。”
    因为他无法容忍躲在暗处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发动对他们的阴谋。他可以顺利化解这一次自己与深深的危机,也有把握对付接下来的第二次,第三次,但他不能坐视自己最亲的人一直针对自己最爱的人,再三纠缠。
    他要替深深铲除前进道路上的所有荆棘,从根本上彻底解决所有阻碍,让她更快地前进,不要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任何无谓的地方。尤其是,在深深已经拥有这么深远的可能,足以开创一个自己的世纪之时。他绝不容许任何可能让她分心、让她受影响的事情再发生。
    所以他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了叶深深最后一眼。
    他的目光专注而深切。他知道别离是长久的,所以,他珍惜地将这一刻她的模样深刻地铭记在自己的心头,直到永远都不会被抹去。
    在离开的时候,他对沈暨说了最后一句话:“深深醒来后,你只要告诉她一句话……她之前对我说的一切,我都没意见。”
    叶深深从沉睡之中醒来,眼前是跳跃闪烁的晨光,在她的睫毛上如水波般动荡不定。
    叶深深倦怠地抬起手,却不是捂住自己的眼睛,而是轻轻地覆在了自己的双唇上,然后才虚弱无力地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世界。
    她还记得自己在陷入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刻,顾成殊亲吻她的感觉。
    那令她难以承受的激狂拥吻,使本来就虚弱发烧的她陷入了昏迷。
    然而现在,顾成殊在哪里呢?
    叶深深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雪白的病房看了许久,然后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她的手轻轻地滑落,无力地跌在被子上。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要醒来了。
    让她就一直在那个拥有着顾成殊,而顾成殊也永远不会伤害自己的世界里,一直沉睡下去吧。
    “深深,你醒了?”沈暨将她滑落的手握住,惊喜地问。
    叶深深这才发现,沈暨就坐在床头看护着她。
    她睁开眼看了他许久,然后问:“你怎么在这里?”
    沈暨给她倒了水,又拿起一个苹果给她削皮,说:“成殊昨晚发现你在家晕倒了,把你送过来的,然后他……”
    说到这里,沈暨又看了看叶深深,见她垂着眼睛平静地喝水,然后才说:“他家里有事,所以先回去了。”
    叶深深点了点头,声音低哑:“这样啊……”
    无论如何,他可以追到中国,可以跟到她家中,但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她觉得自己早已知道这个结果,所以也没有表现得太难过,只默默地转过头,看着窗外,怔怔发呆。
    昨夜的雪下到现在,已经变得零星散乱,落光了树叶的枝条,光秃秃地冻在一层冰雪之中,反射着冷冷的光线。
    整个天地,带着一种透明的寒意,直逼入她的眼中。
    她觉得有点疲倦,闭上了眼睛,轻轻地问:“他走了……什么都没对我说吗?”
    沈暨迟疑着,把削好的苹果递到她手中,观察着她的神情,低低地说:“成殊他……让我告诉你一句话。”
    叶深深靠在病床上,捧着他削好的苹果,一动不动地盯着。
    “他说,你之前对他说的一切,他都没意见。”
    叶深深捏着手中的苹果一动不动。疲惫不堪的大脑渐渐清晰起来,她慢慢地回忆起自己给顾成殊发的那条消息。
    她说,顾先生,我们的私人关系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了。
    而他,没有意见。
    绵延万里的牵绊,至此断裂。相许经年的诺言,轰然倒塌。
    所有美好的不美好的过往,一幕幕在眼前闪现,又丝丝缕缕消融。
    窗外荒芜冰冷的景色,如藤蔓般侵袭入暖气充足的屋内,攀爬到她的身上,直刺入胸中。
    冰凉彻骨,穿心而过。
    在这万物摧残分崩离析的一刻,叶深深心里唯一想起的,是自己丢弃在案头的那些设计图。那是她一次又一次想为顾成殊设计的衣服,却觉得无论多么精巧的设计都配不上他而放弃。
    她无可比拟的、无可匹配的、无可相映生辉的顾先生。
    这一段感情走到最终,她最遗憾的事情竟是,她终究未能拿出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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