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怨遥夜,冷月照孤魂。
无忧阁笼罩在一片清辉之下,在这阴暗地狱出尘如一片仙境。
无忧阁内,无忧脸色苍白,半透明状坐在榻上打坐。
绝情咒化作一缕缕香气围绕在他周身。坐榻后面挂着的那副山溪美人图,像是被赋予仙气,图中月色清淡如银桂花,画中人与榻上人交相辉映。
许清婉上一世不理解月泽的选择,这一世依然不懂。
相爱的人不应该要厮守在一起吗?不是应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吗?不是应该耳鬓厮磨白头到老吗?
想到癸丑跟她这一百年的暧昧不清,她突然就明白月泽的选择,也有那么一点理解山月的行为。
爱是圆满,是两情相悦,是福祸相依。而他们之间的那些思绪只能算是情执,一旦情执便是痛苦。
她许清婉就是情执最大的受害者,在人间不够,变成了非人非鬼的东西依然不知悔改。
“哈哈哈哈哈哈,许清婉啊许清婉,你枉作聪明,白瞎了那一肚子的墨水。”
许清婉站在月色之下,遥遥地望着枯月阁,那是她爱了一百年的男人,如今幡然醒悟,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
“许清婉,你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如果可以,我想把我前世今生所有的爱情幸福都给你。我一早就知道你喜欢癸丑,可我看得出来,癸丑他……”
月泽背对着许清婉,站在崖边,沐着一身月光,仿若神明。许清婉走上前几步,与月泽并肩站着,俯视山下微光凝聚,五彩斑斓的月隐花田。
“月泽,我知道你喜欢无忧,可你为什么要选择圣君呢?”
“许清婉,你在人世的时候,过得开心吗?”
“不开心,我夫君风流成瘾。我和他是媒人前线,我娘看他一表人才,家底殷实,硬逼着我嫁给他的。”许清婉清明的眼底似乎晕着一抹伤感。
“他对你好吗?你喜欢你夫君吗?”
“新婚燕尔,他对我很好,事事顺着我,我以为找到了如意郎君,一心一意为他,好景不长,我生下良儿,他已在在外圈养姬妾,听说是花魁女子。后来,就有越辣越多的女人在他身边,我便成了深宅大院里摆着的空花瓶。我恨男人的薄情寡义,我恨他风流成瘾,所以我就杀了他,然后自杀了。”
月泽没有看许清婉,但是她眼角余光瞥到了许清婉脸上泛着的轻薄余恨。月泽拉了拉许清婉的手,两人坐在崖边,明月当空,真是倾诉心事的好光景。
“许清婉,我不记得我在人世的经历,但想来应该也是不开心的。我时常在梦里看见一位青衫男子,看不清脸,只模糊看得到是桃花溪的夜月,石阶竹影,月色清寒,我站在山顶,看着他一级一级走来。每当我想努力看清那人的脸时,便急醒了,醒来,脸上总挂着泪痕。”
“这跟无忧有什么关系吗?”
“我第一次看见无忧时,脑海里莫名出现那青衫男子,且跟无忧走得越近,那个梦境出现的就越频繁。有天我忍不住去问老祭神,祭神只回答我四个字‘缘起缘灭’。我不信神明,却深信因果,自然也懂得这四字的含义。许清婉,有些错误,犯一次就够刻骨铭心的了,你明白吗?”
百年光阴逝去,许清婉才明白过来当时月泽那一番话的意义。
“有些错误,犯一次就够刻骨铭心的了!”是啊,月泽早早明白的道理,她许清婉又遭一遍情执之苦,求而不得才明白,真的是可笑之极。
“月泽,对不起,可你为什么那么傻,明知道我骗你,你还笑着去赴死……”
许清婉站在无忧山崖边,当年她和月泽就是在这里倾诉心事。
“许清婉,癸丑不喜欢你,你就放下吧。情爱之事,求而不得最是痛苦。”
“月泽,如果有一天,我会放下的,可暂时我还放不下,爱一个人如果可以说不爱就不爱,那人间也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也是,情关难过,情执难破。如果我在火月祭中灰飞烟灭了,许清婉,麻烦你帮我照看无忧,别让癸丑伤害他。我知道,癸丑也不过是另一个你而已。”
“月泽……”
许清婉拥抱着月泽,眼里有点点泪,月泽平和轻柔地拍了拍许清婉的背,仿佛灰飞烟灭是一种解脱,奔着死的幸福。
同样的月色,同样的山崖,如今只是许清婉孤单一个站在这里,缅怀故人。
“月泽,你放心吧,我会把癸丑带走,再也伤害不到你的无忧。希望轮回路上,你我能再见一面,当面跟你说声对不起。”
冷月孤魂,海阔山遥,轮回路远,故人不相逢。
无忧阁内,岚风扶着无忧躺在榻上,无忧虽然虚弱,但已不再透明。
“祭神,山月已无大碍。”
“好,你去吧。我休息会。”
话音未落,无忧已闭上眼睛。岚风看着这样的无忧,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从他跟着祭神,看见过祭坛上若神明的无忧,私下里若老僧的无忧,也见过处理恶鬼慈悲为怀的无忧,可如今这样的无忧,他忽然觉得有点陌生。
岚风从不猜测无忧的心思,只要是无忧吩咐下去的任务,他必定会遵从照办,可想起那天在凌云峰顶的光景,岚风想这一次他要违背无忧的吩咐。
火月祭迫在眉睫,无忧没有更多时间修复身体,只要能睁眼,他就坐在榻上,一边让岚风弹奏集贤曲,一边使用绝情咒,双重修复,恢复的快些。
这边,癸丑也在加紧部署,这次他必定让无忧彻底归于暗月!
老巫师似乎也在谋划着什么,癸丑让曜离盯着老巫师的一举一动。许清婉恰在此时来到枯月阁内。
癸丑:怎么?许阁主竟这么心急,火月祭还未到,就迫不及待来枯月阁!
许清婉面上浅笑温柔,像是在诉说回忆一位遥远的故人,也像是对着心爱的人做最后的告别。
“大人,听说月泽回来了。”
癸丑面色松泛一些,竟显出一些柔和来。
癸丑:这个我已知道。月泽回来了,你不开心吗?她可是你最好的朋友啊!
许清婉:“开心?当然开心,大人应该比我更开心,不是吗?毕竟朝思暮想了一百年呐!”
癸丑:“许清婉,你!”
许清婉:“大人,我今日来是跟大人告别的。火月祭,我会完成大人给我的事情,火月祭后,希望大人心想事成,许清婉与您永远不再见面,轮回路上也罢,启月国内也好,许清婉只希望永远和大人陌路不识。”
不等癸丑有所反转,许清婉轻轻做了礼,浅笑着转身离开枯月阁。她终于自由了!她可真后悔,在人间的时候,怎么会那么傻,执着什么呢,不爱就不爱,撒手就可以了,崔秀才也没那么好,她吃糠咽菜陪着秀才苦读,她拖着病体挑灯刺绣,她为着孩子焦虑失眠,秀才在哪里呢?秀才在看书,在应酬,在狎妓,唯独不在她身边。杀了秀才,是不甘心吗?是恨吗?或许都不是,或许只是她许清婉在那一刻被执念蒙蔽了心智。
而今,她许清婉从癸丑身上看清楚了一切,她对癸丑的不是爱,癸丑对月泽的也不是爱,是欲望,是执念,是一己私欲加诸在另一个人身上的偏执。而今,她终于明白了月泽当初的选择,宁愿灰飞烟灭,也不再重蹈覆辙。
月泽:许清婉,明天就是火月祭,今晚陪我再去一趟无忧山后崖,去看看月光下的月隐花田。
许清婉:嗯,我也想去看看。
月泽拉着许清婉如流仙飞于月下,衣袂飘飘奔向无忧山后崖,两人轻轻落在崖边,同样的夜色,同样的崖岸,只是这次没有癸丑,没有酒。
月泽:许清婉,我没有给你说过我人间的事吧?
许清婉:没有,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明天就是火月祭,等这一切结束后,我们可以站在月隐花田内,一边吸取月光精华,一边回忆人间的事。
月泽:光是想一想,就是很浪漫的事情。
许清婉看着月泽,两人相视一笑。
月泽:许清婉,也许火月祭后,我就不在了。今晚咱们彻夜长谈,也是一件浪漫又深情的事吧!
许清婉:嗯,算,无论你说什么,都是浪漫且神情的事情。你尽情的说,我认真的听。
月泽:“许清婉,我知道你很喜欢癸丑,其实,我在人间的时候,也曾很喜欢我的夫君,就像现在的你一样。那时,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他,心里仿佛开出了向阳花,控制不住地想他,靠近他,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他。后来我父亲上门提亲,我知道我要嫁给他时,恨不能立马就站在他身边,亲吻他千万遍。结婚后,我就差剖出我的心给他,可是你知道吗?他永远很冷静地看我,很陌生的样子,后来,他离家出走了,一走就是三年,我天天盼着他回来,盼着他眼里有我,三年后他真的回来了,我们终于向平凡夫妻那样过日子,当第一个孩子出生,我看得出他很开心,我想着我终于熬出真情来了。他带着我去桃花溪小筑,明月清风夜竹林,他平常时间教书,偶尔与友小聚,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后来,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溺水死了,婆婆也去世了,我伤心欲绝孤独无助之时,他一声不说就断发出家,隔断红尘求他的佛。我几次去山门见他,求他,而他却始终不肯见我一面。乱世之中,我半生颠沛流离,问他要一个结果,他说爱是慈悲,他念着他的佛对世人慈悲,唯独对我绝情。”
许清婉没想到月泽的人世会这么悲惨,她下意识地去拥抱月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许清婉:“月泽,为什么深情的人总是被辜负?”
月泽:“许清婉,爱是双向奔赴的,任何一方单方面的奔赴都不是深情,是伤害。我希望你在启月国过的幸福,在这里修行圆满,重回轮回的路。癸丑不是那个值得你奔赴的幸福,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点都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许清婉:“月泽,难道你选圣君就不是重蹈覆辙吗?”
月泽:“我没有选择圣君,圣君和无忧都不是属于某个人的,他们是启月国的希望,也是更多像你我这样的游魂的希望。”
许清婉:“可你……”
月泽:“我只是让圣君帮我修行罢了。”
许清婉:“那你为什么不选择无忧?”
许清婉:“我说你还真是傻,无忧是下一任祭神,而且我也……”
月泽望着月色,眼眸中有一丝说不清的落寞和悲凉。
“江流月,我祈求神明,让我们永生永世都不再见面。”
许清婉看着月泽,似乎在等她继续没说完的话,而月泽则突然抱了许清婉一下,轻柔的抚了抚摸许清婉的背,像是母亲在抱着自家闺女。
许清婉:“月泽,你以后都会幸福的,我们一起在这里修行,待圆满之时,我们一起重回轮回,上黄泉路,喝孟婆汤,都有我陪着你。”
许清婉,独自一人来到无忧山的后崖,望着山下黯淡无光的月隐花田,神色清淡柔和。
“月泽,轮回路上,等我一程,我们到人间去做好姐妹。我会用一生去弥补在这里的过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