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火月祭时那割肉剔骨似的痛和疲累让昏昏沉沉的山月心有余悸。
难道献祭要经历这漫长的生不如死吗?!她有点想退缩,月泽当时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忍受住这一切的?忽然心头有一抹悲戚爬过,怪不得圣君对她念念不忘,怪不得无忧要把她的画像挂在坐榻旁,怪不得连癸丑那个看起来有点暴虐的人说起她的名字时都温柔的像是桃花溪的月夜。
月泽,值得被启月子民永远铭记!那是神赋予的伟大献祭!山月心里生出一点点嫉妒,如果,如果这次火月祭结束,她归于暗月,无忧也会这样记住她吗?
活着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可以不去打扰,只要他平安喜乐,自己就可以岁月静好,可是如果死了呢,就会害怕他会忘了自己,任何肤浅的东西在时间面前都很脆弱,尤其是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山月眼前又浮现无忧那张苍白的脸,与记忆中月泽那张苍白透明的脸,二者叠加在她脑海中,揪着她的心,阻着她的呼吸。月泽的脸让她宽容大度,让她心生祝福,而无忧的脸让她忍不住难受,胡思乱想,酸楚。
她又忽然想起阿旭和柔儿,想起许清宛,之前置身事外地教导她们不要为情所困,心里小小的嘲笑一番,不就是个情执吗?至于要生要死的吗?如今她自己泥足深陷,才发现一旦情执念起,非得耗尽毕生勇气压下,且得时刻绷紧神经,否则念头跃起,就一生受困,困于那方寸灵台之间。
不坠情网,不知情丝缠身的苦痛!
幸好,她现在只是一厢情愿,幸好,她还未让情感波及无忧,幸好,她在情执念起,就已修行颇高,那是无忧指引她修习的,兜兜转转又是无忧!
好吧,反正快要灰飞烟灭了,与其说出来让活着的人烦恼,不如就埋在心里,跟着她一起灰飞烟灭。谁说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让他知道,单方面的喜欢不应该困扰别人的两情相悦。
头脑昏沉,亦止不住她胡思乱想这么一大通,难过低落的情绪活生生被自己绕来绕去的安慰消弭掉,山月又忍不住想,自己真不愧是个修行的!
在圣女宫躺了一天一夜,山月睁开眼,刚好看见圣君正坐在旁边守着她。圣君看起来又憔悴很多,仿佛吃了衰老剂,一下老了许多岁。本来光滑白皙的俊朗容颜,竟然平添了几多细纹,尤其这样近看,那细纹横横竖竖无规律的扒在脸上,叫人心里平白无故生起叹年华老去的无奈和愁绪。
圣君:“山月,你终于醒了!”
山月:“谢……圣君,一切都好,可能是我自己没有控制好情绪,气血翻涌才导致昏迷。”圣君是怎么知道我真名的?难道他已经发现了那个秘密……
圣君:“你已修习的很好,应对火月祭绰绰有余,不必再日夜苦修。”
山月:“圣君,我刚在梦里梦到月泽献祭时的光景,她比画像上还要清雅娴致,她很勇敢,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像她那样。你能跟我说,月泽的一些事情吗?我想了解她。”
圣君看似面无表情,其实还是细微的动了动脸上的肌肉,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月泽……月泽她……其实也没什么,她生来就像这启月国的满月,谁看见她都会心生欢喜的。你不用害怕,你也会做得很好的,我相信你。”
山月:“圣君,你为什么害怕说起她?”
圣君眼神有些闪躲,但很快沉定下来,轻声说道:“一百年了,没人敢在我面前提起她,也没有人再说起她,她只无言的活在我心里,你现在让我说说她的故事,我只是突然找不到合适的词去描述她。她就在我心里,这一百年很长是不是,可我每天看着她的画像,跟她说话,告诉她启月国发生的每一件事,我就觉得这一百年其实也没什么,她一直在我身边,在我心里,我很熟悉。你说,一个很熟悉的人,天天在你身边,你会像久别重逢或思念故人似的去找一个合适的词描述她吗?”
山月无言以对,显然圣君是对的,谁会揪着脑袋去描述身边熟悉的人,他就是身体的一部分,又怎么会抱着研究的心思去观察呢。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一切都是自然而然。
山月,突然就觉得自己真好笑!摆明了身份,告诉世界,她是一个外来者,一个冒名顶替者,一个妄想取代主角的傀儡!
圣君:“山月,你怎么突然想了解月泽?”
山月:“就是做梦梦见她了,你们也总说我身上有她的影子,再说我马上也要献祭火月祭,要归于暗月,如果现在不听一点,以后怕是没机会了。”
圣君:“不会的!你不会归于暗月的!火月祭不是一定要归于暗月,月泽那是意外,是我的错!”
山月:“圣君,你不用安慰我,为了启月子民,我心甘情愿的。生于天地之间,本就是有生有死的。我虽为女子,又是生魂,但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人间不曾轻看女子,圣君你也不要小看我们女魂!”
圣君眼睛有一瞬间的精光,而后又暗淡下去,从榻上起身转向案几上那一株瓶插的绿梅花,眼睛盯着那绿梅花看,一动不动。
圣君:“一百年前,月泽归于暗月,都怪我。是我害了她,如果我没有接过她手中的冰魄,如果我没有用无忧威胁她,她是不会归于暗月的。山月,你知道吗?这一百年,我每夜都会梦见月泽躺在我怀里看着我的眼神,那眼神干净得比这满月的光华还要多几分,她笑着说不怪我,笑着说相信我会是个圣明的君王。笑着跟我说对不起,要对我食言,不能看着我把启月国治理的国富民安。每次醒来,我都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如今启月国这副样子,我有何面目去面对她?!”
山月:“圣君……”
圣君:“我那时刚当上圣君不久,你知道一个人被百里挑一,被认可,被称赞,被推上一国的君主之位,对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来说,是多么幸运又值得感激的事情。那时候老祭神还在,我经常去无忧阁向老祭神请教治国策略,认识了无忧和癸丑,他们俩都是老祭神最优秀的弟子。遇到他俩,我才真正体味到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是怎样一种心情,后来我们一起处理恶鬼,一起面对火月祭,我觉得阎罗天子对我真是厚爱。就在火月祭前一个月,我们三个在后山把酒言欢,说起各自的月隐花时,癸丑的是纯净的赤色七瓣,我的是六色七瓣,当问起无忧时,无忧说他不知道,老祭神帮他保管。当时我们没放在心上,依照无忧的表现,最好的预计也就是跟我一样,六色七瓣,或者是纯净的某一色七瓣。临回宫时,癸丑悄悄在我耳边说,无忧的月隐花是珍贵的七色七瓣,我很震惊,问癸丑是怎么知道的,癸丑说他是偷偷在老祭神无意间看到的。”
圣君顿了顿,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绿梅花的花枝。
圣君:“都怪我那时正热切的喜欢着月泽,看见月泽对无忧上心就忍不住嫉妒,想要什么事情都要压过无忧,论地位,论品貌,我自认为不属于无忧,可唯有月隐花是不如他的。有一天癸丑跑来告诉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的月隐花变成七瓣七色。我欣喜若狂,以为终于能把无忧比下去,月泽当时是圣女,她的月隐花是纯净的月光白。癸丑说只要得到月泽的一抹月光白,就能使我的月隐花变成珍贵的七瓣七色。癸丑一再保证说不会对月泽有任何影响,我才放心,在火月祭前我编了个谎话,说需要月泽的一抹月光白注入我的月隐花,当时月泽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本想着火月祭后直接拿出珍贵的七色七瓣月隐花向月泽告白,给她一个惊喜,可是我没想到,癸丑骗了我,月泽把她的一抹月光白注入冰魄之内,给我,谁知道净化血月时突然灵力尽失。当时无忧在主持净化,如果月泽没有灵力,无忧就会受到反噬,被血月吸入暗月万劫不复。月泽为了使血月净化不受影响,竟然使用精魂,直到血月消失,月泽倒在祭台之上,我才发现,但已经来不及。月泽归于暗月,我的月隐花变成了七瓣七色,可是已经没有什么用了,月泽不在了!”
山月:“这些……这些无忧知道吗?”
圣君:“也许不知道吧,这一百年他在外游历在广陵书院教书授课讲经说法也好,超度恶鬼也罢,我知道,他是在忏悔,在弥补月泽。他以为月泽的归于暗月是因为他。无忧沉默着,仿佛行尸走肉似的过了一百年,直到你出现,他才又变得有生机一些。”
山月:“圣君,你说的冰魄是这个吗?”
山月从枕头下的小盒子里拿出冰魄,递给圣君看,圣君走到她榻前,接在掌心里,才看一眼,就惊雷上身似的瞪着山月。
圣君:“这冰魄你哪里得来的?”
山月:“这是癸丑送给我的那枚,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
圣君:“癸丑?!”一百年了,癸丑,你想故技重施吗?!怪不得我找了一百年都没有找到,原来是被你暗暗藏起来了!
山月:“嗯,当时还是当着圣君的面给我的,说是有助于我修习。”
圣君紧紧攥住冰魄,面上冰寒,眼神里藏着怒气。
圣君:“这冰魄,你暂时不要用了,想来你昏迷也应该跟冰魄有关。这两天调养一番,火月祭在即,你不能出任何意外,否则无忧也回天无力。”
山月一听到圣君提起无忧,心内又忍不住酸楚和担心,不知道无忧在无忧阁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一些。
山月:“圣君,放心吧,我不会给无忧添麻烦的。”
圣君握着冰魄离开,山月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想着圣君的那一袭话。如果火月祭不一定归于暗月,那以后要如何面对无忧呢……
心内有喜有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