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后,枯月阁内,坐在榻上的癸丑,以同样的心境,愤怒又似乎有点疯狂,默默念着无忧的名字。
“无忧!”
“这次我绝不会输给你!”
曜离看着眼前近于疯魔的癸丑大人,背脊发凉,轻微的颤抖,心里一股莫名的情绪荡开。
“大人……”
曜离的声音微弱而试探,癸丑并没有从自己汹涌澎湃的记忆里回过神来。
一百年前,他输的太狼狈,输的一无所有。月泽归于暗月,永远回答不了那句他在心底问了千千万万遍的问题。
“月泽,你为什么对无忧那么亲近?就好像你们前世就认识了似的。”
“月泽,你怎么不转身看我一眼?”
许清宛在菩提院,跟月泽一起修行,月泽心思纯净,安静的时候,清雅娴静,戏耍起来又有几分古灵精怪,常常闹得许清宛不知所措。许清宛有时候会跟着月泽一起耍闹,但大多时候,她都像是带着心事,冷眼旁观着月泽的一举一动。
月泽:“清宛,你怎么看起来总是闷闷不乐?你有什么心事吗?”
许清宛:“月泽,我们生在启月国,也会像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吗?”
月泽:“你怎么会问这个?我们月隐师们是因为生前执念未散或者生魂纯净才暂时免去轮回生在这启月国的。不过执念种种也是因为七情六欲,虽然我们没有像人类一样有全部的七情六欲,应该也会有其中一种吧。”
许清宛:“月泽,你的执念是什么?”
月泽:“我不知道,我是老祭神领回来的,自从我长大成人,就一直在菩提院修行,老祭神对我很严格,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执念是什么。你呢?”
许清宛:“我?我生前被丈夫抛弃,被一个什么都不如我的寡妇比下去,我的执念可能就是这个吧。”
月泽:“老祭神说过,这天地万物的缘分很奇妙,人和人之间的机缘都是有前因后果的。生前你丈夫选择那个寡妇而不选择你,也或许他们本身就该有那种缘分,你丈夫和你的缘分本该就是一段,缘分结束了,你强求也是不可能的。”
许清宛:“我付出了半生心血和青春年华,却换来被抛弃的结局,这也是本该如此吗?!”
月泽:“这个……我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吧……”
许清宛:“月泽,你也曾受过情伤吗?”
月泽:“情殇?!我不知道,只是刚才听你那样说,我心底忽然有种悲凉,世间美好的女子,如春花秋月,总欣赏的人少,忽略的人多。”
许清宛:“月泽,有时候我特别羡慕你,感觉你就像我们启月国的月亮,纯澈明亮的挂在那里,让人忍不住仰望,欣赏。”
月泽:“你也是一个值得羡慕的好姑娘!这么清秀雅致,如果我是月亮,你就是月亮旁边那颗最亮的星星,谁也忘不掉你的光芒!”
许清宛:“月泽,你为什么总是对无忧和对别人不一样?”
月泽:“没有啊,对大家都一样,你哪里看出来不一样?”
许清宛:“我们都看得出来,你总是很亲近无忧,很关心无忧的一举一动,整个无忧阁,你最关心无忧,三句话里总有两句是关于无忧的。”
月泽:“是吗?也许吧,我也不清楚,看见无忧,就像很久之前就认识了一样。清宛,如果这样说,你对癸丑师兄也很上心呢,每次我俩去无忧阁,你总是先问候癸丑师兄,也最关心他,跟他说话最多。”
许清宛:“癸丑师兄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救我一命,也许我造就被其他恶鬼吃掉,灰飞烟灭了吧。”
许清宛盯着虚空,像是陷入某段回忆,是啊,如果不是那次相遇,也许她早已被其他恶鬼吃掉,灰飞烟灭,永远不能轮回,也许她会变成更恶的恶鬼,最后落入无间地狱。
癸丑,无论如何,是救了她命,给了她重生的机会,无论他要她做什么,她都会无条件的去完成。
月泽在许清宛面前挥了挥手,笑着问道:“你想什么呢!”
许清宛回过神来,回以浅浅的笑;“没什么。”
老祭神闭关的时间越来越长,无忧跟着圣君到处处理恶鬼作乱,从扬州,到潼川,从潼川到永嘉,岚风和无忧配合,子契和圣君配合。岚风用降魔杵锁住恶鬼,无忧念诵无上清凉经超脱恶鬼,子契和圣君刚开始的处理手段是直接把恶鬼打散,一路走下来,也渐渐随着无忧,对恶鬼们实行超脱。
这天在潼川山脚下的一个小镇,处理完恶鬼之后,四个人来到一家客栈歇脚。
圣君:“不知道老祭神有没有想好妥善的办法?”
岚风:“圣君放心,老祭神一生慈悲为怀,对祈月国鞠躬尽瘁,这次火月祭,必定会稳妥处理。”
圣君:“对老祭神,我是十分放心的。说到慈悲,无忧,你是我见过的,除了老祭神之外,最慈悯的一位。”
无忧:“圣君,谬赞。”
岚风:“圣君说得对,无忧,你就别谦虚了,我也觉得你是除老祭神之外,最慈悲的一位。”
无忧:“岚风!”
岚风自知在圣君面前失了分寸,慌忙低头作揖向圣君请罪。自从岚风与无忧一起回无忧阁,与老祭神密谈一番后,岚风就成为无忧的贴身侍从,说是侍从,更像是朋友。
圣君:“无妨,大家一心处理恶鬼,并肩作战,这些虚礼不必放在心上。再说,我现在还是试用期,不算是真正的圣君。”
还未在潼川安心休息,趁着夜色,圣君一行又奔袭永嘉。来到永嘉城内,永嘉城比不得别的地方,城内似乎笼罩着一股说不清的怨气,但这股怨气似有似无,一般的月隐师觉察不出来。圣君和无忧一进城,就警觉地互看一眼,同时示意子契和岚风提高警惕。四个人穿梭在街巷内,那股怨气似有似无,街巷内也有种不安的寂静。
岚风:“无忧,这氛围有点不对啊……“
无忧:“嗯,小心点。”
岚风握紧了手中的降魔杵,子契和圣君也鹰眼似的盯着四周。走过一条街巷的尽头,四人刚走进拐角处,忽然一阵飞鸟惊起,五六个恶鬼虎扑而来,岚风举起降魔杵,一下刺进一个恶鬼的心脏,恶鬼直接尖叫着慢慢变成一缕青烟消散在夜色里,圣君,子契,岚风三人在前迎战,无忧站在三人后面念诵无上清凉经试图超脱各位恶鬼。
岚风:“无忧,这个时候你还要超脱他们?!”
圣君:“无忧,你可真是慈悲啊!”
恶鬼们像是被激怒似的,更加凶狠的扑上来,三个人堪堪迎战,本来想着像无忧一样超脱他们,不过看他们那架势,真没有超脱的必要,也就下了狠心,三个人疾风而起,运足灵力一击杀,三两下就把其他三四个恶鬼全部解决掉。
圣君:“无忧,走了,恶鬼们已经全部打散。”
无忧:“我已为他们超脱诵经,希望他们能再入轮回。”
圣君:“不过……这几个恶鬼好像跟别处的恶鬼不一样,更加凶残,刚跟他们打斗,貌似他们被什么激怒似的。”
岚风:“我也觉得有点不一样。”
子契:“难道这边的恶鬼被异化?”
圣君:“异化?!什么意思?”
子契:“具体的说不清楚,感觉他们不像是流浪在启月国的恶鬼,更像是从别的什么地方放进来的!”
无忧:“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癸丑自从在后山遇见那根权杖,那句“你失去的一切”就像一根针似的深深扎在他心里,许清宛传来消息,月泽在菩提院一如既往,没什么变化,许清宛也没能从月泽嘴里套出有用的信息,关于无忧的一切,月泽只是无心而为,月泽对无忧没有特别的心思。
癸丑看见许清宛的这个消息,心内稍稍轻松一些,这总算是个好消息,无论如何,他癸丑跟无忧是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的。老祭神那里,根本不算什么,无忧不还是有个秘密吗?
可是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呢?
癸丑趁无忧不在,偷偷潜进无忧的房间,在房间里翻找一遍,什么都没有发现。
可是回想起来,无忧大殿内,无忧跟老祭神说的那些话,无忧肯定是有什么秘密的!
为什么不去问问老祭神呢?
趁着老祭神叫癸丑上前问话的间隙,癸丑一改往日轻慢较劲的态度,十分温顺谦虚。
癸丑:“祭神,火月祭……”
老祭神:“癸丑,你怎么没跟着圣君一起去处理恶鬼?”
癸丑:“有无忧和岚风跟着,他们已经可以应对,我留在无忧阁,保护您闭关,以防万一。”
老祭神:“嗯,其实你不必如此,跟着他们一起,你可以看见更多,也能悟道一些修行。”
癸丑:“是,老祭神说得是,是我考虑不周。我本来是想去的,无忧说他想趁此机会寻找身世,所以我就……”
老祭神:“无忧要寻找身世?!”
癸丑:“祭神,无忧身世有什么秘密吗?”
癸丑看老祭神这反应有些过火,心内更加确认,无忧身世确实有什么秘密。
老祭神:“没什么,捡你回来和捡他回来,没什么区别。”
癸丑:“祭神。你还记得,是在什么地方捡回来无忧的吗?”
老祭神:“时间比较长,记不清了,大概也是像你一样,是在雪地里捡回来的。”
癸丑看老祭神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想是问不出什么,便恭敬地退出无忧大殿。
癸丑踏着无忧阁的千级石阶,一级一级,从山顶到山脚,从山脚到山顶,心里寻思着,思虑着。不知从何时起,癸丑思考问题喜欢采石阶,在行走中有助于他凝神思考,即便遇见其他月隐师们,他也能瞬间回过神来,笑着说一声“这种散步的乐趣,你们不懂。”
可是,无忧的身世到底有什么秘密?
为什么老祭神提到无忧的身世之谜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难道祭神之位传给无忧跟无忧的身世之谜有关?
癸丑一丝一丝扒拉着回忆,从老祭神带无忧回无忧阁,那些点点滴滴,癸丑找不到一点特别之处,突然癸丑像是抓住一个光点,停在石阶上,眼神中放着发现秘密的光。
无忧的月隐花至今无人见过,甚至无忧都未见过!
一个月隐师,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月隐花呢!
也许,无忧根本就没有月隐花,也许无忧的月隐花是……
如果,无忧没有月隐花,除了恶鬼,他就是阎罗殿来的人……
如果他的月隐花是那种花,那么,祭神之位就非他莫属!
不,不可能,无忧的月隐花不可能是那种花,那种花没那么容易修炼!
可是如果他是阎罗殿来的人,他来启月国做什么呢?
无忧终于从纷乱的记忆中扒拉出一点蛛丝马迹,他接下来最重要的目标就是要从这蛛丝马迹中找到问题的答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是他制胜的关键!
无忧大殿内,老祭神坐在榻上,双手合十,捻动一会儿咒语,一瞬间阎君凭空出现在无忧大殿内。
阎君:“老祭神,这么匆忙找我,有什么急事?”
老祭神轻轻施礼:“阎君,确实有一件事情,无忧在寻找自己的身世之谜,火月祭还未到,我怕会出什么意外。”
阎君:“放心吧,灵蛇庙只是记载在启月国先贤集子里的一个传说,除了我手中的玉石手串和火月祭,没有人能查到无忧的身世。”
老祭神:“无忧自己会记起来吗?前段时间,他跟我说,他总是梦见一个人世的女子,还有人世的一些记忆碎片。”
阎君:“想必是火月祭,激起他一些人世的记忆碎片。”
老祭神:“阎君,当初在灵蛇庙,你把他交给我的时候,我曾问过你关于无忧的身世,如今,我还是不能知道吗?”
阎君:“老祭神,天机不可泄露,机缘一到,您老自会知道。”
老祭神:“既如此,那么,火月祭该如何安排?”
阎君:“嗯,据我推算,火月祭还有十天,圣君和无忧已去处理部分恶鬼,想必现在已经在永嘉龙虎寺附近了。接下来,老祭神你可以不用日日闭关,准备火月祭的祭祀仪式,菩提院的月泽是火月祭的圣女人选,圣女必须在火月祭虔诚献祭,净化血月,当时,无忧作为继任祭神,必先度脱圣女。”
老祭神:“圣君如何安排?”
阎君:“圣君,本就是阎罗天子选定的,只要没有严重的错误,不会再换其他人。此次火月祭,若能安然度过,可保启月国安稳平定一百年,这圣君怕是求之不得呐!”
老祭神:“之前圣君来商量恶鬼的事情,特别提到那些恶鬼说‘血月现,恶鬼乱,山河破碎,启月冰寒。’阎君,这四句话……”
阎君轻轻皱了下眉,人都说地狱阎君青面獠牙,又黑又丑,其实十殿阎君里面就属阎罗天子最儒雅,最有书生气。虽不是白面书生,但至少是个清爽疏阔的书生。这眉头一皱,颇有几分游侠气质。
阎君:“这是那些恶鬼说的?!”
老祭神肯定的点点头,静静盯着阎君。
阎君:“老祭神,你先安排启月国的火月祭仪式,我回阎罗殿一趟。”
果真如阎君所说,圣君无忧一行处理那些恶鬼,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永嘉城外的龙虎寺。
这龙虎寺颇具南方禅院的风格,黄墙黛瓦,飞檐翘立,雕花精致。寺门进来,右侧是供食客吃饭的素食馆,素食在南方盛行,尤其是信奉佛教的信徒们只要进庙烧香,就必须在素食馆来一餐素食,名曰净身。这素食馆装饰华丽,禅味十足。人间的人真的是只顾外求,不在内求,以为做这些形式就能得到佛祖保佑,其实佛只救自救者,渡也只能渡自渡者,内在不净,求佛又有何用。岚风看着素食馆前乌泱泱排队的人,忍不住翻个白眼,“幸亏我们不需要吃人类的食物,闻一闻香气就算供养。”无忧瞟了岚风一眼。寺门进来左侧有一道门,门内是一个方形四合院构造,正前面是大雄宝殿,与大雄宝殿相对的是四天王殿,左右两边一是地藏殿,一是观音殿。广场中间有一个超大的香炉,供香客们烧香拜佛。无忧,圣君用灵力巩固人身,化身成为两位游方秀才,岚风成为无忧的侍从,子契成为圣君的侍从。在这不远处的半山腰处,并排而立两座高塔,高塔之上,一塔塔顶盘踞一条龙,一塔塔顶卧着一只虎,这龙虎塔由此得名。
圣君无忧一行在寺庙内转悠一圈,并未发现异常,又因白天人潮涌动,噪杂怪味的阳气熏得几位几欲作呕,四人匆匆逃出寺庙,在半山腰处一片疏阔的山林里呼吸草木的香气,排解胸中的浊气。
子契一路上,基本无话可说,谁也没想到他竟然脱口而出。
“那些俗世的人,一身臭味,求佛拜神不如先把自己的生魂气息修行清净,神清自然运至,何必去求。”
岚风:“就是!神浊则人昏昧,这神,越求越是颠三倒四。”
圣君:“俗世里的人,谁不想神清气爽,谁不想智慧明达,否则他们又为何虔诚拜佛!俗智不同,只能昏昧,我们也不过是另一种昏昧,执念在心,受此折磨,又有什么立场去评论他们?”
圣君:“无忧有执念吗?”
无忧:“圣君有执念吗?”
圣君:“我不知道自己的执念是什么,大概是想启月国在我手里国泰民安吧。”
无忧:“圣君以后一定会是位开明圣君!”
圣君:“期望是吧。对了,这几次的恶鬼事件,你怎么看?”
这一路走来,圣君越来越欣赏无忧,不仅是他的慈悲,还有他的睿智,他看事情总是不一样的角度。
无忧:“这些恶鬼,更像是被谁刻意放出来,引我们来永嘉的?”
无忧:“你们仔细想一想,我们先在扬州超度的那些恶鬼,他们就是一般的恶鬼,被别的恶鬼欺负,怨气浓郁,我念无上清凉经超脱他们,念三遍之后,那些怨气就消散了,念九遍,那些恶鬼们就被超度了,潼川的也是,可是永嘉城内的那些恶鬼们,却像是怨气所化,被你们打散之后,那怨气也要盘旋好一会儿才消散。”
圣君:“同你这样说,细想来,确实如此。不光如此,那些恶鬼出没的地方串联起来,就是要把我们几个往龙虎寺引。会不会这龙虎寺有什么东西?”
无忧:“无论有什么东西,我们今晚先养精蓄锐一晚,明天是满月,阴气最盛,月色最纯净,是我们探秘龙虎寺最好时机。”
圣君:“就按你说的来!”
四个人坐在矮树枝上,打坐修习,吸取月华,养精蓄锐。山月普照,万籁俱寂,夜色清明,清凉洗涤。尘世的人大多害怕黑夜,其实与白天的喧嚣涌动相比,黑夜的静谧才是修复生命的最妙灵药。
暗夜里有鬼,白天里有人,人与鬼又有多少差别呢?都是大自然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