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风护卫着无忧回到无忧阁,一路上所见,果然彦君指出的明路是有些效果的。
只是岚风一路惶恐,启月国没有哪一位祭神生前把自己的月隐花毁掉,也不知道这月隐花没有之后,祭神会不会消失,岚风心里有太多疑问,他必须查清楚。
无忧返回无忧大殿后,就一直闭门调养,他心头的封印发作的愈发厉害,频繁。以往岚风以为只有使用慈悲曲才能极大消耗无忧的心神,可眼下所见,估计这次也是要了无忧的半条命。无忧虚弱的似乎又要变成透明。岚风恨不能跑回凌云山,把那月隐花重新偷出来。
无忧:“岚风,我要闭关三天,谁都不能打扰,你在外面为我把守。”
岚风:“祭神,你放心,岚风就是灰飞烟灭,也不会让一缕风吹进来。”
无忧强挤出一丝笑容,握了握岚风的手腕。
无忧:“不要让山月知道。火月祭在即,她得专心修炼。”
岚风眼睛微红,没有回话,只重重地点点头。
满眼山林云雾,岚风站在殿门外,望着头顶那发着火红光晕的月亮,心内陡然升起一丝悲凉。
“谁生来要肩扛天下?谁生来要命似草芥?一生平淡之人非要赐他浮华,一生青云之志非要贬他路边野僧,皇天后土,为何不能随人心愿,了却平生?!”
可是,万物生于天地之间,又怎知这命运不是人自己招来?!生于帝王之家,便得明白帝王之家的富贵和险恶,生于平民之家就得理解生民的穷困和低微。无忧是祭神,坐在这个位子上,他就不再是无忧,是一身责任,是一国信任,是使命,更是牺牲。
他,没得选,只能心甘情愿,全力以赴。圣君早明白这个道理,一百年前他是懵懂被迷惑选择,一百年后,再次看见寂寥,他才终于醒悟。
癸丑在枯月阁,虽谨遵老巫师吩咐,静待时机,他还是时刻关注着无忧的一举一动。
曜离从凌云寺回来,偷回来老住持的琉璃舍利,并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无忧也去了凌云山,貌似受伤了,现在很虚弱。
癸丑把玩着手中的五彩舍离,眼睛里是兴奋到发疯的精光,嘴角倾斜,那种笑令人毛骨悚然。甚至曜离都觉得这样的癸丑大人是恶鬼变的。
曜离:“大人……”
癸丑:“很好!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啊!我这两百年的委屈没有白受!老祭神,我要你看清楚,谁才是真正的祭神,你的选择是错的!”
癸丑手中的五彩舍离微光透亮,不过很快它就变成一撮齑粉,癸丑把老高僧的五彩舍离炼化融入他的月隐花中了!癸丑的月隐花是浓烈的红,浓到紫黑色的红!而这五彩舍离融入之后,月隐花竟缓缓变色,变成了浓淡相宜的六色彩!看着眼前的成果,曜离眼睛大睁,瞳孔微缩,他从未见过这种颜色的月隐花!类似彩虹的光芒!
曜离:“恭喜大人!六色彩月隐花绝无仅有,您马上就是启月国最尊贵的神!”
癸丑哈哈大笑,原来得尝所愿是这种心情,他眼前仿佛出现无忧大殿,而他坐在那大殿之上,俯瞰启月国,万千月隐师跪拜,山呼海啸般的称呼他祭神!
癸丑盯着他的月隐花,那月隐花六色彩的光晕里好像有老祭神温柔的眼神,对着他笑。
“癸丑,慢点,来扶我一把。”
那是他刚来启月国,被老祭神从寒冬雪地里捡回来。
那是一个朗月普照,银雪裹地的夜晚,老祭神四方游历,经过一片原野,趁着月色,远远看见前方野草地里躺着一个襁褓婴儿。那婴儿散发着微光,不知道是月色还是雪色,总之是很纯净的光晕。老祭神忙走上前去,拾起襁褓,拨开红色的褥垫,露出一个婴儿苍白酱紫的小脸儿来,这孩子已经被冻僵了!
老祭神手指点在婴儿额头,一抹月白灵光注入,婴儿肉体如烟消散,魂灵现在雪地上。小婴儿如春笋生长,噌噌噌长成一个半大孩童,随身一株月隐花现,竟是罕见的赤色。
老祭神看着眼前的半大孩童,和蔼慈祥。掐指算了算,半蹲下身来,对那小魂灵说:“以后你就叫癸丑,可好?”
癸丑乖巧灵动,对着老祭神跪拜一下,清亮软糯地回道:“好!”
小癸丑长得十分俊美可爱,眼睛清亮,眼型流畅,眉眼中透着清贵雅致,粉胳膊粉腿,特别招人爱。无忧阁的月隐师和侍从们都说,癸丑在人间的时候肯定出生在官宦富贵人家,平民家得孩子万万没有这样的天生贵气。老祭神对癸丑也显得格外疼爱,总是亲自教导他,教他抚琴,练功,习字,还指导他念诀修炼。
月隐师们的成长时间与人间的孩子成长不同,月隐师们的成长是根据吸取月华的修炼能力来的。小月隐师们吸取月华,修炼的快就会长得快,那些聪敏有慧根的月隐师们有一月长成成年月隐师的,也有一生都是半大孩童的。癸丑算得上聪敏,但好像慧根不足,在老祭神的身边锤炼了三年才长成成年月隐师,月隐花也变成了成熟的花形——有着罕见赤色光晕的七瓣花。
月隐花是月隐师们的命,成年的月隐师一般都是七瓣花,根据各自的修行和原始魂灵的悟性,从一瓣微光开始,慢慢变化叠生,修为越高,花瓣越多光晕越亮。花瓣最多七瓣,颜色可以千变万化,无数组合,最难得最珍贵是七瓣七色。有的月隐师终其一生都只有一瓣,但光晕却是纯净无比。就像人间,虽有人痴傻一生,但心性醇厚,不受沾染,死后绝不会堕入恶道,而有人精明富贵一生,生前算计太多,死后不知又要受何种地狱折磨。
三年之后,癸丑成年,无论付出怎样的功夫修炼,月隐花始终是赤色七瓣花。其他月隐师们都羡慕称赞癸丑聪敏能耐,只有他自己心里苦恼。一日老祭神在无忧殿内打坐,癸丑在老祭神身边貌似心事重重。
老祭神:“癸丑,你有什么心事?”
癸丑:“老祭神,为什么我的月隐花还只是赤色?”
老祭神:“纯净的赤色不好吗?”
癸丑:“我想要七色。”
老祭神:“为什么想要七色?”
癸丑:“我听说那是最难得最珍贵的月隐花!老祭神,你的月隐花是几种颜色?”
老祭神:“我的月隐花无色。”
癸丑:“……”
老祭神:“癸丑,我记得我当初在雪夜看见你的时候,那一夜月色与雪色交相辉映,天地间是一片祥和柔美的纯净。这世间并不是完美的东西最吸引人,而是纯净最吸引人。老树残枝,被僧人插进瓷瓶,亦能读出一段禅意。牡丹富贵,被扔在山间沟壑,不过是野花一朵。你明白吗?”
癸丑:“老祭神……”
老祭神:“天地之间,你是独一无二,看清自己的真实,摆放自己的位置。蚂蚁有蚂蚁的使命,天神有天神的宿命,你能断言天神比蚂蚁活得舒服吗?”
癸丑:“是,老祭神说的是,是我糊涂了。”
癸丑退出无忧殿,自己在后山瞎转悠,细细想着老祭神的话,不过他心里还是想要七瓣七色的月隐花。
一转眼过了十年,癸丑的月隐花还是老样子,癸丑在老祭神身边受教的日子越来越少。老祭神总是外出游历,癸丑有时候能跟着,有时候被留在无忧阁。有几次,老祭神带着癸丑外出游历,有一次在凌云寺山脚下的那个小镇,遇见几个恶鬼,老祭神闭目端坐,癸丑三下五除二把那些恶鬼打散。等老祭神睁开眼,癸丑邀功似的像老祭神献宝,说那些恶鬼其实也没那么难对付。老祭神神色平淡,问了几句话。
老祭神:“你为什么打散那些恶鬼?”
癸丑:“祭神,他们是恶鬼,恶鬼不就要打散吗?”
老祭神:“你怎么没问问他们是怎么变成恶鬼的?”
癸丑:“恶鬼有什么好问的?变成恶鬼无非两种,要么生前做了坏事,要么死后心有不甘。看刚才那些恶鬼们,更像是生前做了坏事,打散不是正好。”
老祭神:“我们月隐师是修行者,修行者最重要慈悲为怀,善待万物。你处理恶鬼无可厚非,关键你是以什么样的初心去处理他们的?!有超度,有灭绝,癸丑,你聪敏勤奋,可还欠缺点修行慧根。我带你出来游历,一点私心也是为了这个。”
癸丑:“老祭神,我错了。”
老祭神闭目打坐,没再搭理癸丑,癸丑坐在旁边,嘴上认错,心里升起一点点委屈,不过很快这一抹委屈就烟消云散了。
老祭神带着癸丑登上凌云寺,拜访老朋友无智大师。两位知交好友弹琴论道,好不尽兴。癸丑在凌云寺里悠然闲逛,偶尔也会陪在老祭神身边,听那两位弹琴。明月清风,仙山雾霭,琴音长啸天地之间,雅乐流淌耳畔心尖,真是神仙也不过如此而已。无智大师看了癸丑一眼,叹道:“这孩子,可惜了!”
癸丑以为是刚才在大师面前抚琴,不小心拨段一根名琴琴弦,老祭神没说什么,只微微一笑,接过癸丑手中的琴,掠过断弦,缓缓抚出一段意境似寒冬雪夜清远疏旷的调子来。
老祭神让癸丑回禅房继续修行。两位挚友坐在月下石凳上,无端慨叹起来。
老祭神:“大师你都看出来了,不知那命定之人何时出现?”
无智大师:“万法因缘具足,你也不必急迫,该出现时自然会出现。只是这孩子,你得往正路上指引,否则必是祸患无穷啊!”
老祭神:“我已封住他的月隐花光晕,我在,他不能。”
无智大师:“这三十年你一直在外游历,寻找命定之人,也算是为启月国鞠躬尽瘁,要不你去寻一寻那灵蛇庙,灵蛇庙毕竟是断念大师成佛的地方,灵力充沛,说不定会有收获。”
老祭神:“我自知自己时日无多,若还是找不到这启月祭神的继任者,何以有面目面对启月子民,又如何对得起阎罗天子对我的信任。”
无智大师:“你这一生已对得起天地,对得起你在这祭神之位上端坐两百年的日日夜夜。在其位谋其政,尽心尽力,不悔不怨就够了。”
老祭神:“尽心尽力,不悔不怨,如何做到?我们在轮回之上,修行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大师,你说我们何时能做到?”
两位老友,沉默对坐。月色无边,天地肃然。
第二天一早,老祭神带着癸丑辞别老友,下山返回无忧阁。老祭神一回来就闭门修炼,月隐师们围着癸丑要他讲述这次游历的见闻,癸丑本来兴趣缺缺,被其他月隐师们东问西问,竟也变了心思,那点不快散去,兴味盎然讲述沿途见闻以及轻松处理恶鬼的事情。
“癸丑,你真厉害!听说恶鬼很凶很可怕,你竟然这么轻松就把他们打散了?”
癸丑:“恶鬼也没什么,不过老祭神不许我打散他们?”
“为什么?恶鬼不就是要打散的吗?”
癸丑:“我也是这么觉得,老祭神说我们是修行者,要心怀慈悲。”
“嗯……说的也是,修行者不就是修的一颗慈悲之心吗?”
大家各自散去,癸丑回到自己的住处,琢磨起老祭神对他说的那些些话。
自此之后,老祭神外出游历的时间越来越多,不过基本都是他独自出去,每次回来会单独询问癸丑的修行情况,每次询问完,老祭神都会给癸丑念一遍无上清凉经。癸丑在无忧阁也愈发勤修苦练,因为月隐师们私下里都在传,看老祭神对癸丑这关怀教导程度,大有把他当作下一任祭神培养的趋势。癸丑本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可是月隐师们传的像是真的一样,再加上每次老祭神外出游历回来都要检查他的修行练功,还单独为他念无上清凉经,癸丑心里也活跃了一下,难道真的要把祭神之位传给他?
一旦心里有了这种念头,它们就像春日里的野草疯长,越是刻意的避开,这野草越是疯狂的骚着癸丑的心。即便老祭神不在无忧阁,癸丑也比其他月隐师们更加自觉刻苦的修行,在他心里,他已隐隐把自己当作下一任祭神来要求自己,对七瓣七色月隐花的执念也开始重新萌芽。
老祭神再一次外出游历回来,只是这次回来,他身边多了一位小小少年,这小少年一袭青衫,清雅秀气,眼睛是如满月似的纯净。无忧阁里的月隐师们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老祭神领小少年回来,上一次还是领回来的癸丑。不知怎么的,大家莫名其妙把这孩子与癸丑相比起来,在下面悄悄议论。有月隐师说这孩子与癸丑就像花开两朵,不相上下,有月隐师议论说,癸丑那会儿刚来的时候比这孩子看起来顺眼有灵气,也有月隐师反对的,说这孩子比癸丑有灵气。老祭神没有理会月隐师们的议论,只是把这孩子当作普通月隐师来教导。
反而癸丑觉得有点缺了什么,老祭神这次回来竟然没有招他进来,也没有询问他的练功,只是在第二天早晨,给这小少年和他,念了一遍无上清凉经。癸丑听完诵经依然站在无忧大殿内,主动向老祭神汇报自己的练功情况。老祭神神色平静,嗯了一声,好一会儿又缓缓嘱咐道:“修行贵在坚持,也在一个悟字,你的勤奋刻苦,我十分放心,还要在悟字上下功夫。”
癸丑看了一眼小少年,心里莫名觉得慌了一下,看小少年的眼神不自觉收拢一下。
癸丑:“是,老祭神。我一定找到悟道的办法。”
癸丑从无忧殿退出,老祭神留下小少年,为他取名无忧,只教他两样东西,一是抚琴,一是无上清凉经。
小少年住在无忧殿旁边靠近后山的偏殿,平时很少有月隐师过来打扰,老祭神除了教他抚琴和无上清凉经,也很少来见到。无忧大部分时间都在偏殿内练习琴曲和修习经典。
老祭神外出游历的时间暂缓很多,大部分时间在无忧殿内打坐修行,偶尔被圣君召见进宫,偶尔面见阎君陈述启月政绩。
寒暑春秋易过,岁月迭代匆忙。当无忧阁的月隐师们注意到无忧的时候,无忧已经长成为成年的月隐师。依然一袭青衫,比少年时更清雅飘逸,但也特别冷情少话,唯独眼睛还是那样澄澈,似是两汀冷泉。大家掐指一算时间,无忧来这里也不过一年光景!这也太神速了!
比癸丑成长的速度还要神速!
老祭神依然一脸平静,好像他一早就知道自己带回来的是一个天赋异禀的月隐师。癸丑心里那种被比下去的滋味疯狂的扭着他的心,他隐隐觉得自己好像离老祭神越来越远,离祭神之位也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