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之后,江流月没有再回西子书院教书,因为他母亲去世了!母亲的灵棺停在山下的清凉寺,每日晨昏,江流月和俞月梅带着孩子去寺庙为母亲念经超度。
这日正当夫妻俩念完最后一句佛偈,照顾江恩澈的侍女慌里慌张哭着来报,小公子掉进溪涧里了!
刚遇丧母之痛,又遇丧子之痛,俞月梅大病了一场,江流月自抱着孩子尸体大哭一场后,便变得沉默寡言,安静地处理母亲和孩子的后事,一一道别杭州好友和冯子息后,扶着两个棺材返回金陵。
为母亲和孩子办好丧葬事宜,江流月在地藏庵住了一个月,每日里埋首佛经,俞月梅拖着病体来庵里,他也只是木讷地让她回去休养。
“你忘了,曾赐我名字山月吗?”
俞月梅隐忍着泪水,跪倒在他面前,悲痛欲绝抽泣着,江流月看着地上瘦弱单薄,憔悴苍白的妻子,缓缓蹲下身来,伸手握着她的肩。
“走吧,我们回去。”
回来后的江流月安心照顾俞月梅,为她读诗,为她画像,为他做之前从未做过的事情。下雪的时候,他陪她站在檐下看雪,梅花盛开的时候,他为她采来梅花插入瓶里。春天的时候,他带她去鸡鸣寺看最美的樱花,夏天的时候,他带她去潼川避暑,秋天的时候,他带她去看香山红叶,他还带她再去桃花溪上的竹间小筑住了几个月,与她携手山月下的石阶。同样的月色,同样的石阶,她在石阶尽头站着等他,他则缓缓登上一级一级的石阶,直到与她面对面,握着她的手,她的手还是那么透心的寒凉!
江流月看着小腹凸起的俞月梅,紧紧握着她的手,望着山间风物,不知是悲凉还是感恩,轻轻说道。
“世人皆爱我慈悲,独你爱我悲凉!山月,谢谢你!”
在俞月梅生产的前夕,江流月一声不吭离家出走,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留下一封书信。
“我走了,尘缘到此,不必寻我!”
这一走,便真的如销声匿迹一般,江溪珏从未停止寻找江流月,直到孩子长到六岁,江溪珏一边做生意,一边打听询问江流月的下落。终于在杭州冯子息那里打听到,江流月在桃花山下的清凉寺出家做和尚。
江溪珏没想到,自己弟弟竟然做了和尚!怪不得这些年无论怎么打听都杳无音讯,他怎么会出家?!
冯子息跟江溪珏讲了六年前江流月突然来杭州找他,送给他一打琴谱,并与他告别的事情。冯子息以为江流月再也不回杭州,打趣江流月道“江兄,你干嘛,你要是以后不来杭州,那我就去金陵找你啊,干嘛把这些琴谱都给我?!”江流月淡淡回道“我是来跟冯兄道别的!知交一场,这些是我的毕生收藏,送给冯兄你,再合适不过。”无论冯子息再怎么问,江流月皆闭口不言。冯子息问道“江兄,你住哪里?”江流月道“暂住桃花溪清凉寺。”
两人道别后,冯子息几天后去清凉寺寻找江流月,没想到江流月已剃发为僧,法名断念。自此之后,冯子息隔三岔五便去清凉寺,一是照看旧时好友,一是切磋琴艺。在江流月的再三嘱托下,为他保守身在此处的秘密,如果这次不是遇见江溪珏,他亦绝不会说出来!
第二天,江溪珏独自去清凉寺,越是走近寺门,江溪珏越是迟疑害怕。在寺门前迟疑一会儿,他终是敲门。不一会儿,有沙弥开门,江溪珏合十作揖,说是寻找断念法师,小沙弥问是何事,江溪珏道“听说断念法师佛法高深,想请求断念法师为我开解一二。”小沙弥问过之后领着江溪珏去断念法师的禅房。
禅房简朴,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一张佛像,桌上叠着一摞书,禅室内那人,一袭粗布青衫,背影清瘦,正在聚精会神写字。小沙弥弯腰作揖,道。
“断念师父,有香客找您。”
断念停下手中笔,转身,竟然是江溪珏,而江溪珏看见转身而来的江流月,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如今的江流月竟然如此清瘦虚弱,面颊凹陷,眼睛清澈却深陷!他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影子!
断念法师慈蔼地对着小沙弥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小沙弥便退下了。江溪珏还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木讷走进禅室,在桌子另一边坐下。江流月把纸笔收拢,叠放在书上,并为江溪珏倒了杯清茶。坐在江溪珏对面。
六年未见,音讯全无,可如今这样见面,江溪珏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流月率先打破沉寂,道“施主!”
江溪珏:什么施主,我是你大哥!
江流月:贫僧尘缘已了,你在我这里只是江施主。
江溪珏半天说不出话,只死死盯着面前的江流月,江流月神态自若,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任由江溪珏盯着。
江溪珏:你真是铁石心肠啊!六年来,音讯全无,全然不顾念孩子和月梅。你知道,她一个人是怎么撑过来的吗?!
江溪珏:你一封书信,说走就走!留下临盆在即的月梅独自承受这些年的苦楚,江流月,父亲和先生教你的仁义道德都喂狗了吗?!你一声不吭离家出走,你心里苦楚,可我们心里就好受吗?!这些年家里什么样子,你没听说吧。战乱饥荒,生意难做,家里已远不如当初,月梅一个人带着孩子,省吃俭用,你岳丈岳母去年过世,她一个人承受这些。你在这里吃斋念佛,当真是清净啊!父亲生前总说你前途无量,我当初也差点相信,现在看来你就是个无能的懦夫!挣那点虚名,有什么用?!
江溪珏越说越激动,江流月却如入盘定,无波无澜听着这一切,看着这一切。江溪珏情绪稍稍冷静下来,江流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江流月:“施主,贫僧尘缘已了,俗世纷纭,都是命里机缘,您请回吧。”
江溪珏:你……
江溪珏看了眼江流月,哀叹一声离去,临走之前,不忘叮嘱。
“寺庙饮食清淡,你保重身体要紧!”
战乱之下多磨难,可无论多艰难困苦,江溪珏从未动容落泪,而今看到江流月如此形象泪洒清凉寺。这世间,终究是亲情最能牵动心弦!
一个月后,江溪珏带着俞月梅前来清凉寺,断念禅师闭门不见,江溪珏留下俞月梅,在杭州城一家客栈等她。六年未见,朝思暮想的人就在门的另一边,俞月梅却始终不敢敲门,只愣愣站在门外,现在的她,比纸片还单薄,脸色憔悴很多,像是缺乏营养,又像是长期病着,站了许久许久,俞月梅右手轻轻去摸门环,十分谨小慎微,好像眼前的一切是幻象,会消失。
“在这山上,你曾赐我名字山月……”
“你曾说你会陪我看西湖的水月……”
“你说你会教念兹读书……”
俞月梅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从声音哽塞,变成轻轻啜泣,变成隐忍地哭泣,终于蜷缩着身子蹲在那扇门前。
过了许久,门打开,一袭青衫衣摆垂在俞月梅眼前,她不敢抬头,却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抓住那衣摆,泪眼朦胧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沿着衣衫往上看,直到两人目光相对,江流月伸手搀扶俞月梅。
六年未见,再见面恍若隔世!她满眼沧桑,他眼神清澈,她枯瘦如柴,他萧索清瘦,她还在红尘漂泊,他早已立地成佛。
她想要拥抱他,又怕辱了佛门清净,他是她的丈夫,他又不是她的丈夫!江流月扶她坐下来,为她倒一杯清茶。
“阿弥陀佛!”
俞月梅木讷端起茶杯轻抿一口,低头不敢看对面的人,两人相顾无言,江流月闭眼拨动手中月光色手串,波动一颗,心里念一句阿弥陀佛。俞月梅一杯清茶喝完,还是呆呆坐在那里。
该说什么呢?!只要他还活着就好,他还见她就好!
离开寺庙前,江流月把俞月梅送到山寺门口,在关门道别的那一刻,江流月念一句阿弥陀佛,双手合十,对着俞月梅深深鞠躬。
“这一世,我对你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