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月梅昨晚上折腾了一夜照顾江流月,整个人累的腰酸背痛,一大早又早早起来给婆婆请安敬茶,见了一圈姑婆叔婶之后,才脱开身去厨房盛一碗清粥。这是她最爱的人,只要是和他有关的,她都十二分上心,想要把这一世所有的柔情都给他!
自从在父亲的寿席上见过他一面,她便开始收集有关他的一切消息。她知道他爱诗词文章绘画书法,她便刻苦读诗读词,提升自己的文才,她知道他在跟季礼先生学习书法,跟幻缘子学习绘画,跟柳青闵学习金石篆刻,她便央求父亲请这些先生到家里来,央求他也教她,顺便打听一些江流月的消息。她知道她跟柳青闵私交甚好,那天便一大早央求父亲邀请柳青闵到家里来,请柳青闵收她为徒,去他的刻室学习篆刻,柳青闵临走前答应她的,可惜第二天便遣书童送话来,说是有别的事情,暂时教不了她,为此她还偷偷跑去柳青闵家里几次,想当面再请求他答应,只可惜几次都没见着柳青闵。
如今,她跟他是结发夫妻,她便可以正大光明地爱他,照顾他,昨晚上他醉的厉害,虽然喝了一些醒酒汤,可胃里吐得也空空如也了。端来清粥到新房内,江流月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还未起身,俞月梅把清粥放在桌上,浅笑着走向床边,动作娴熟清浅,收起床帐,金黄色的龙凤呈祥挂钩,红艳艳的流苏穗子垂在两侧。江流月昨晚没看清新娘的脸,这一看,眼里有一抹惊讶,一抹光亮,心里有一丝悸动,那很快归于平静。
俞月梅被他这么一看,手上动作迟缓了一下,脸颊瞬间通红起来,本来心里想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半天蹦出几个字。
“我……给你端……端来了……清粥!”
俞月梅本就是个淑雅娴静的女子,心里对江流月十二分的爱意,脸上却愈加羞涩,两人低着头避开彼此的目光,好半天。江流月先打破平静,掀开被子起身。俞月梅转身,为江流月拿来衣服。
洗漱完毕,清粥已凉,江流月没有喝,仆人送来了新的粥和菜。俞月梅偷偷瞄着江流月,忍俊不禁,心里满溢着欢喜,这是他最爱的人!连吃饭看起来都是一道绝美的风景!
江流月对俞月梅,相敬如宾,淡如茶水,不温不火。
俞月梅抱着一颗滚烫的心,对李夫人孝顺贴心,对江流月关怀备至。江流月喜欢夜间读书,她便陪他,灯下双影,静默不语。江流月天天抄经,她便陪着他,抄经。江流月喜欢跟他的那些知交好友往来游玩,她便放任他恣意,为他把家里操持的井井有条。不管他多晚回来,她总会等着他归来。江家的下人们对这位三少奶奶十分喜欢,私下里总是喜欢跟着三少奶奶做事。李夫人对这儿媳妇更是十二分满意,像对待女儿般待俞月梅。
有人欢喜就有人愤恨。俞月梅没嫁进江家,江溪珏的夫人在江家是说一不二,在下人眼里很是严厉,本来操持这样一个大家族,严谨无可厚非,可跟俞月梅的敦厚柔和相持一比,江大夫人显得格外严苛,甚至有一点刻薄。下人们就那点心思,总喜欢议论,这导致江大夫人渐渐生出一些别扭的心思。有事没事儿总莫名找俞月梅的茬,俞月梅要的茶叶,布匹,家用物品,不是没有,就是不好买,有时候吃饭时间错过一点,就变成残羹剩饭了。每月例银也是一点一滴克扣,江溪珏知道自己夫人的所作所为,斥责过几句,然而终究是顾得生意,顾不得家里,时间一长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江流月不是不知道俞月梅的付出,只是他心里曾住过一个人,而那个人把他的心撑满又撕裂。他现在有心无力去接受另一个人。结婚三年,他大部分游荡在外,北上南下,东游西逛,登泰山舒胸中豪气,游华山窥探一线天机,去蜀地领略蜀道难于登天,泛舟西湖醉心人间绝色,可尽管如此,他心内那一点郁堵,还是挥散不去。驻足流连于西湖与山寺之间,听僧人的暮鼓晨钟,竟让他内心安息片刻,他贪恋这种平静,便索性在西湖边的清凉寺租下一间客室住下。每日里与僧人谈道论法,与友人诗词歌赋。
一日,他游湖归来,刚到山寺门口,便有家童呈上书信来,道是他母亲病了,急需他回去金陵。江流月当即收拾行囊,快马加鞭回去金陵。到家直奔母亲房间,看见俞月梅坐在母亲床前,尽心服侍,一个箭步飞奔到母亲床前,看母亲面色憔悴,一脸病容,眼睛一酸,三人竟呜呜咽咽起来。
“母亲,孩儿不孝!”
李夫人紧紧抓着江流月的手,又抓起俞月梅的手,把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紧紧攥着。
“母亲,你保重身子。”
俞月梅泪眼婆娑抽出手去扶李夫人的肩膀。
李夫人病了这一场,江流月在家一直待着没再出去,每日晨昏到李夫人床前问候,偶尔跟着江溪珏处理生意场上的事情。大部分时间躲在书房里不是练习书法,就是练习金石篆刻。俞月梅不似之前那样陪着他,她话很少,有时对他微微一笑,便再没有别的举动。她有时欲言又止,看他的眼神有时冷淡,有时又如从前一样炙热,他这次回来,总觉得的他的妻子变了一些,可又说不清楚哪里变了。一日晚饭后,从母亲房里出来,江流月主动牵起俞月梅的手,他刚碰到俞月梅的手背,俞月梅像是被毒蛇咬了似的,弹起手背,惊慌失措地看他一眼。
月光清辉洒落一地,不远处的一树老梅,横影疏斜增添几分月色寂寥,江流月抬头望月,拉住俞月梅,两人站在梅下。
“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自知对不起你……”
俞月梅背对着江流月,肩膀不住颤抖,梅树下响起浅浅淡淡的抽泣。江流月一把拥抱着俞月梅,这是结婚三年以来,两人的第一次拥抱。俞月梅第一次感受丈夫的情意,却只能僵冷在那里,她不知道他会有这样的回应,她以为她永远都只能远远望着他,在婚姻的空壳里守着他的背影孤独一辈子!
当晚,两人终于圆房,这迟来三年的洞房花烛夜!她爱的卑微,爱得浓烈,爱得不知所措,而他忽视了三年,冷淡了三年,游荡了三年,两人不知该如何取悦对方,他吻得小心翼翼,吻得情深意重,她拥抱着他,温柔缠绵。
第二天醒来,俞月梅十分娇羞看着江流月,江流月在书房内练习书法。俞月梅在一旁,随便拿起一本诗词来读,并随时为江流月添茶磨墨。所谓夫唱妇随,红袖添香即是这种场景吧。
寒冬十月,俞月梅生下一个白胖小子。江流月第一次当爹,手足无措,很多事情都是大哥帮着操持的。虚弱的俞月梅看着襁褓中的婴儿,看着笑成孩子样逗弄着婴儿的江流月,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而下,带着舒心的笑缓缓闭上眼,她实在太累,该安心休息一会儿了!
自从孩子出生,江流月的生命里仿佛被注入一丝活力,他在书房的时间少了许多,更多时间陪着俞月梅,逗弄孩子,俞月梅和李夫人看得出来,江流月对这孩子给予很大的期待,为孩子取名“江恩澈”。孩子从两岁开始,他便亲自教孩子识字断句,就像当年他父亲对他那样,只不过他比他父亲更加慈爱柔和。一日在闺房内,俞月梅正在为孩子做新春的衣服,线筐里五颜六色的线,俞月梅仔细拨弄着,为衣服上的绣图配色。侍女四月抱着小恩澈到院子里看新开的海棠和桃花。江流月坐在桌边正拿着一本诗集消遣时间。
“含章,母亲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不如我们带着母亲去杭州住一段时间吧。”
“嗯,我去跟母亲说。”
俞月梅笑着看向江流月,她深沉的爱,他终究是给出了回应。人心无论如何复杂多变,终究是真心换真心,真情打动真情。她心怀感激,对他的回应,对冥冥之中的神明!
“我看自从有了孩子,你读书的时间几乎是没了。”
江流月翻起一页,冷不丁来这么一句,俞月梅继续手中的绣活。
“一颗心全部在你和孩子身上,哪还有别的心思来看书。”
往日红袖添香,两人在书房共度的那些美好时光,历历浮在眼前。
“恩澈已经三岁,识字断句已全部熟悉,我让他开始读《幼学琼林》,你也多抽点时间看看书,书一日不读,就思绪滞后,更何况你拉下这么多。”
“嗯,是不是怕我不读书配不上你这大才子的名声?”
“是啊,怕你被我们父子俩嫌弃。”
“如果哪天你们父子俩真嫌弃我,我就找个尼姑庵出家去!”
江流月翻书的手顿了一下,脸上神情凝滞稍纵即逝,翻过书页去,俞月梅继续道。
“明天,我陪母亲去地藏庵抄经,如果母亲答应去杭州,再去地藏庵不知是何时了!”
“嗯,我明日陪着你们一起。”
第二日,江流月陪着妻子母亲到地藏庵。江家是地藏庵的大主顾,庵里师父专门为江家备着一间佛堂。庵里师父直接带李夫人和俞月梅到佛堂,备好茶水和抄经所用纸笔,寒暄两句便退去。江流月再次来到这地藏庵,看看这里一切物是人非,心内不免升起一股淡淡的悲凉。往日父亲带他来这里的一景一幕仿佛是前世的事情。在地藏庵里闲逛一圈,江流月在凉亭坐下,小尼姑送来一杯清茶,江流月四周环顾一圈,抿一口茶,触景生情,脱口而出道。
“人生犹似西山月,富贵终如草上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