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把自己关在阁内,一遍一遍回忆研究在灵蛇庙看到的前世自己的日记。那些封在心尖封印里的前尘往事像是打破禁锢的魂灵,在他脑花中翻腾跳跃,一幕幕清晰地映在他面前。
江南水乡,金陵城外,地藏庵对面,一排青砖黛瓦,那是金陵城最富有的江家,江老爷是状元出身,曾做过蜀地县令,因政绩突出,老来身弱,在皇帝的准许下,便携家眷返回老家金陵。辞官隐退的江老爷承继江家的茶叶生意,许是老人善事做的多,积累许多福报,茶叶生意越做越好后,江家又开辟了钱庄,布庄,米市,经过三五年的时间,已成为金陵城最富有的商贾。
人逢喜事精神爽,江老爷五十岁时,老来得子,最后娶进门的小妾李氏又给他增添一子,这小幺儿是江老爷的第三子,江家家财万贯,恨不得多生几个儿子,奈何自从长房生下一子一女,二房生了一子后,二十年间竟一直无子,直到娶了李氏,这才又添了第三子。李氏这几日要临盆,江家的仆人们忙来忙去,江老爷更是每天跪在佛堂,念半天经,祈祷母子平安。这日早晨,李氏晨起,忽觉肚子疼痛难忍,江老爷在佛堂念经,听见仆人惊慌失措,喊着李夫人要生孩子了。江老爷从佛堂出来,抬头看见一只喜鹊衔着一根松树枝落在李氏房门前。
“喜鹊衔枝好兆头啊!”
江老爷在仆人搀扶下,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李氏门前。房门内,产婆已经进去,只听门内一阵阵惨叫,江老爷像是第一次做爹,踱来踱去,左手搓右手,右手搓左手,念叨着。
“怎么还没生下来……怎么还没生下来……”
仆人第一次看见五十岁的自家老爷如此失态,大气不敢出,更是被江老爷带的也紧张起来,张望着门内动静。门前那支梅树上的喜鹊丢下松枝,嘎的一声飞走了,江老爷弯腰捡下松枝,刚起身,便听到门内一声孩子的啼哭!
江老爷紧紧握着松枝,视若珍宝,对着空中合十念阿弥陀佛。孩子生下来,白白胖胖,十分俊美可爱。江家的下人们都说,小公子将来肯定是个十分俊美的公子,刚生下来就如此精致可爱。江老爷看着这祥瑞赐福的孩子,便让人打造了一个紫檀木盒子,十分宝贵地把松枝珍藏起来。
孩子还未出生,江老爷就已经想好了名字,富户人家孩子出生,十分讲究,不仅要做复杂的洗礼,还有请庙里的和尚来做一场法事,为孩子祈福。法事结束后,江夫人安排和尚去厢房吃斋,江老爷把一块月光色的玉石手串放在孩子襁褓中,并给孩子起名叫江流月,字含章,别名望舒。
江老爷对这幺儿最是喜爱,更是把紫檀木内珍藏的松枝时刻带在身边。小流月长到三岁,江老爷亲自教小流月识字读书,什么三岁启蒙经典,声律启蒙,三字经,幼学琼林等等,要求小流月熟读背诵。有时候江老爷去地藏庵与法师讨论佛学佛理,也会带着小流月。幼小的孩子,在寺庙,听抑扬顿挫的佛经唱颂歌,看见庄严肃穆的拜佛仪轨,处处都是好奇,处处都是有趣,比背书有趣一万倍,竟闹着不愿意离去。江老爷从禅堂出来,哭笑不得,老禅师亦是慈悲一笑。
“这孩子,佛缘深厚!阿弥陀佛。江施主可经常带他来。”
江老爷双手合十,虔诚的念一句“阿弥陀佛。”
“多谢禅师,我这孩子聪慧敏锐,以后定是前途无量。”
江老爷眼睛里满是对这孩子的赞赏和期许,与禅师相视一笑道别。小流月在父亲的牵扯下,依依不舍离开地藏庵。回去路上,江老爷试探问道。
“你为什么喜欢那里啊?”
小流月瞪着清澈的眼睛,望着弯腰浅笑的父亲,天真软糯的声音回答道。
“因为不用背书!”
江老爷没想到孩子会这么回答,反而哈哈哈大笑道。
“凡事不认真不收其效,不严肃不成其事,不献身不明其志。”
小流月盯着父亲,脸上是不似孩子该有的认真疑惑。
“父亲,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老父亲紧紧握了握小流月的手,大手牵小手,奔向家里。
“意思就是要你好好背书。”
江老爷虽然很疼爱小流月,但是在识字背书做功课方面,却是十分严厉。字写得不端,要罚跪,书背的不对,要罚跪,该会的识字断句不会,要罚跪。这样枯燥乏味严苛无趣的日子,唯一的乐趣轻松便是跟着母亲去地藏庵。母亲在父亲的影响下,经常去地藏庵念经做法事,逢年过节都会去小住几天,吃斋念佛。江老爷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小流月长到四岁半,江老爷便给他请来金陵城最好的私塾老师,独自为他授课讲学。父亲再严厉也会带着几分慈爱,只是私塾老师便只是严厉。小流月每次下课回来,总要到父亲门前行礼问候,父亲身体好一些,便会招呼他进去,询问进学事宜,小流月总是滔滔不绝把自己新学的知识,新背的书讲给父亲听。江老爷总是露出欣慰的喜悦,只是这样的情景越来越少。有一回小流月一下课堂,来不及把书包丢给下人,飞快地奔向父亲的房门,今天第一次作文,老师夸奖他写得很好,说他比外面的秀才写得还要文采飞扬。小流月刚来父亲院子外,便听到里面抑扬顿挫,法器喧响。“怎么再做法事?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小流月悄悄推门而入,父亲房间的门虚掩,下人们神色慌张进进出出,门缝里看去,穿着袈裟的和尚们手持法器,嘴巴唱诵,在父亲床前一圈一圈行走。小流月心跳到嗓子眼,呆若木鸡,盯着里面看。一个仆人走的惊慌,一下子踢到小流月,把小流月的书包踢翻在地,几本书散落地上。这仆人吓得不轻,双手轻拍小流月身上检查时否受伤,又忙把书捡起来,抱着小流月出去。
“父亲,怎么了?”
仆人抱着小流月奔回李氏房间,李氏正坐在床边伤心无助地流泪。仆人喊了一声李夫人,把小流月放下,便退出来了。小流月奔到母亲身边,不知所措,看着这样的母亲,孩子懵懂,害怕,却没有流泪,只拉着母亲的手问。
“父亲,怎么了?”
李氏一听这话,一把抱住小流月,哭的更加悲痛欲绝。
江家像是经历一阵战乱,兵荒马乱五天后,江老爷身体恢复一些,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虽然只有半炷香的时间。小流月在学堂里学习更加用功,别人在玩,他在角落里默默读书,别人偷工减料完成先生布置的作文,他则认认真真用心作文。他希望用优秀的成绩给父亲带来喜悦,希望父亲的身体快点好起来,像之前那样教他读书习字,教他绘画书法。从学堂回来,小流月总是先要去父亲院子里行礼问安,期待能与父亲说话。这天他又在门外行礼问安,竟然听到父亲喊他。小流月一把推开木门,奔向父亲,临到父亲前,又克制速度,轻轻缓缓站在父亲面前,深深鞠躬行礼,轻声喊一声“父亲!”。江老爷摆摆手,示意小流月坐在他腿上,小流月迟疑一下,便蹲在父亲身边,江老爷一下一下抚摸着小流月的头发。
“听说你功课很好。”
这是一个父亲对孩子最克制最深情最赞赏的一句话,小流月望着浅笑着的父亲深深点头。
“好孩子,千万要记住父亲给你说的那句话‘凡事不认真不收其效,不严肃不成其事,不献身不明其志’。无论做学问,还是为人处世,要深深记得这句话。”
小流月脸上流露出小孩子不该有的睿智和理解,陪着父亲呆了一会儿,父亲咳嗽的厉害。
“回你母亲那里去吧。”
小流月看着下人把父亲抬进房间,带门关上,才依依不舍离开。
五岁的时候,父亲终于熬不过病痛的折磨去世了!江家为江老爷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法事,五岁的小流月在人潮喧嚣中,跟着母亲披麻戴孝跪在父亲灵前,五彩斑斓的**幢幡,叮叮当当的法器梵乐,和尚们抑扬顿挫的诵经木鱼声音,在这一场生离死别的悲喜里,小流月只觉得恍惚木讷,不似在人间。
父亲去世后,小流月与母亲还住在原来的院子里,只是生活不似以往舒适。大哥对他的功课格外严厉,少有犯错就是很重的处罚,母亲也更加小心翼翼活在正房夫人的威严之下,一切吃穿用度能俭省则俭省,只对他的读书学艺一如既往。正房夫人是大家闺秀出身,多少会注重颜面,从不正面为难他们母子,却也从没有好脸色给到李氏。在这样的大家庭里,小流月再也没有笑过,从前偶尔的天真烂漫全无,反而一身少年老成气派,对身外之物从不放在心上,只珍重两件事物,一是父亲给他的月光色玉石手串,一是紫檀木盒珍藏的松枝。
一晃眼十年过去,江流月已长成为文采风流,绘画书法技艺高超,诗词歌赋俱佳的翩翩贵公子。可惜啊可惜,正如金陵城里人人传扬的那样,江家的小公子千好万好,就一样不好,做事太较真,常年绷着脸。
十年不苟言笑,纵然翩翩少年,哪家姑娘敢嫁过去呢?可就是有这么一个敢吃螃蟹的彪悍女子——俞家的三女儿,俞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