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清辉,启月圣宫。圣君站在水榭亭廊,凝望着天上一轮玉盘,好像那清晖里有一张绝世容颜正对着他笑。圣君亦不自觉笑着,只是许久笑容僵硬转而变成忧容,哀叹失去的心酸,无声怒吼百年的思念。
“月泽,你在那里还好吗?”
清晖满地如水银流泻,只终究给不出斯人想要的答案。
百年前,初见时的美好,相处之下的纯粹快乐,仿佛就在昨天,心衰老了,别的说不出有多好,一生最美好的几段时光变得格外清晰,这点就足以令人欣慰。圣君最近总觉得自己衰老的速度越来越快,对旧人的思念也日益加深,每每独处时,总要对着月光仰望回忆旧事一番才能安睡。昨天找无忧进殿商量寻找祭月圣女的事情,没想到他竟然一点消息都没,他本不想让自己变成暴君的样子,可谁又能理解他心中的苦楚,百年前,他刚坐上启月国君主之位时就对月神发下重誓,他在位的一百年间,要让启月国子民兴旺,国富民安。可如今事与愿违,他还没做到,他还不愿意归于暗月之中!
“月泽,你会原谅我的吧!我对你的诺言做到了,无忧做了一百年的启月祭神,他做得很好!”圣君眼前又浮现那张出现在梦里的绝世容颜。突有侍女来报,癸丑大人来见,圣君收起心思,冰冷回道“到启月阁去。”侍女回诺,莲步轻缓退出大殿,圣君亦摆驾去启月阁。来到启月阁,癸丑已在殿内等候,圣君坐下,示意癸丑上前汇报进展。
“祭月圣女查到了没有?”
“回圣君,微臣暂时还没有头绪,不过……”
癸丑故意拉长余音,似说不说引起圣君的好奇,圣君微抬下巴,扫了一眼癸丑,癸丑立马凑脸向前,道。
“无忧身边多了一位侍女,叫寂寥,貌似是新近才有的,我的眼线回报说,这名新侍女身份有些可疑,相信再过几天就会有消息传过来。”
圣君嗯了一声,背向后靠在座塌上,威严说道。
“以后,对无忧的监视要继续加紧,他做过的事情要如实汇报,他没做过的事情,我也不希望有谁筘到他头上!”
癸丑惶恐伏地跪拜,连声说道。
“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癸丑从启月阁出来,站在宫殿台阶上,俯瞰整个启月城,心中油然升起王者气概,大袖一挥,仿佛他是这启月国的王,而他最想争夺的不是这王,而是无忧的祭神之位,比王还要尊贵!癸丑沉浸在自己的念想里,浑然不知殿角的檐缝里有一双眼睛正死死盯住他。这双眼睛像狼的眼睛,犀利,放着精光,无论是谁都无法逃出这双眼睛的追踪,且一旦被这双眼睛盯上,就永远别想逃离开,除非他死了。这双眼睛盯着癸丑一刻钟,瞬间消失在殿角,癸丑还沉浸在自己的念想里。
菩提禅院,山阔风清,五月的天,艳丽和暖,山月坐在菩提树下冥想打坐,这已经是她找到的最能打发时间的活动,关键是她发现自己每次打坐冥想之后,对这个世界的感知能力会一点点变强。她觉得不可思议,之前跟着老禅师学习打坐冥想的时候,总是意念收不住,胡思乱想,身体也是摇摆不定,老禅师说她这是定力不够,需要多加练习,后来慢慢的能冥想好一会儿,可惜每次都是随机事件没有定性,自从来到这菩提院,刚开始的时候有点心神不宁,第二次开始就能轻易集中意念冥想,这几次更是感觉到突飞猛进的变化和敏锐强烈的感知能力。
自从岚风汇报魂魄消失与寂寥有关,无忧总是有意观察寂寥的一举一动。这日,无忧亲自来到菩提院,进来时刚好看到山月在菩提树下闭目冥想,手指轻轻一弹,一片菩提树叶落在山月肩头,山月缓缓睁开眼睛,看了右肩膀一眼,轻轻把菩提树叶捏在手指间,扭脸看了无忧一眼。
无忧:“菩提叶落,尘心自动。”
山月:“自在俗身,无畏尘心。”
无忧一身玄色道服,加之清瘦身材,颇有仙风道骨的感觉。这一问一答之中,眼神中不自觉是对山月的赞赏。山月看得有些怔愣,结结巴巴问道。
“你是神仙吗?看你这身穿着,一派仙风道骨,看起来就像是经书里绘画的修仙之人!”
无忧眼神清澈如甘泉水,面色柔和似朗月,淡淡看一眼山月,走向菩提大殿,回道。
“我看你很有悟性,颇有修行悟道的慧根,你可愿意跟我学习修行吗?”
山月一听说自己有修行慧根,眼前这么一位看起来修行很深的人愿意教自己,立马点头答应。
“从今天开始,先学习启月祭神仪轨和各类经典,怎么样?”
“你会看相算命吗?我比较喜欢看佛经,也经常参加一些禅修活动,说实话,这些好的东西真的能帮助痛苦的人面对生活中的艰难困苦,我自己就是很好的受益者……”山月边走边自顾自说着,无忧突然停下转身看着山月,山月一个急刹车,距离无忧一手掌的间隔站稳,猛拍心口深呼吸。无忧的声音从头顶如水银浇灌而下。
“你想起自己是谁了?”
“没……我只是模糊记得好像有参加过这种场面。”
无忧意味深长地看一眼眼前的女魂,心头的封印又在隐隐作痛。无忧默默念了一遍绝情咒,压制心头封印的痛感。
山月不远不近,保持适当的距离跟着无忧走进菩提大殿。无忧很虔诚地点燃一支香,在三尊佛像面前仪礼复杂地跪拜一番,山月本想学着无忧的样子,可动作实在太复杂,她看不懂,学不连贯,索性就按照自己以前参拜菩萨的样子,双手合十,在三尊佛像前拜了三拜。山月拜完,无忧才开始第二遍跪拜,山月亦虔诚肃穆的看着无忧,心内升起一股敬畏之意。无忧跪拜结束后,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递给山月,山月双手在身上擦拭干净,接过经书,准备翻看。无忧阻止了她,端正肃穆地嘱咐道。
“三天后我来检查,这是第一本,要烂熟于心。”
“三天,烂熟于心,这有点困难……”
无忧看了山月一眼,山月一看苗头不对,不像是开玩笑,立马端正了身子,看着无忧。
“好,我尽力。”
无忧长袖一挥,瞬间消失在山月面前,山月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跌坐在大殿门槛上,许久才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
“难道真是神仙?!这到底是哪里啊?难道我飞升成仙了?”山月摆出飞升的姿势,很遗憾,她完完全全没有动!山月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走一步胡乱看一圈,生怕无忧又突然冒出来。
祭神大殿内,无忧端坐在榻上打坐,眉头紧皱,仿佛在忍着什么痛苦,角落里突然现出一个黑影。
“祭神,您心头的封印又发作了?!”
无忧收拢心神,缓缓睁开眼睛。眼神示意岚风坐下。
“无妨,或许你说的对,寂寥与月泽魂魄消失有关。”
“癸丑在菩提院内有眼线,他发现了寂寥,正在进一步查探。”
无忧看了一眼岚风。
“菩提院内的眼线,我会尽快查出解决掉,只是……“
“什么?”
“寂寥若与圣女魂魄消失有关,您的劫数……要不要……”
岚风做了个杀的手势,无忧冷冷看了他一眼。
“不用,你继续监视癸丑,我一定要知道当年他做了什么!”
岚风领命,准备退去,无忧撇去一个眼神,岚风停住。
“菩提院的眼线查出来先留着,我还要他传递有用的消息!”
“是!”
无忧继续打坐,心头封印撕裂的痛感稍稍缓解。
“我不和你结夫妻的缘,只允你同修梵行的诺。我若得度,必来渡你。”
这句承诺,已在他心内回荡两百年,一百年前,他以为是月泽,但还未开口,便永远失去了开口求证的机会,转眼时间,又将是一百年,封印也已百年没有动静,只不知为何最近总是隐隐作痛。
无忧盯着座榻对面的一幅人像,雕塑一般定格凝望。
“月泽,是你回来了吗?”
菩提院内,山风微澜,清香袭人,是修行的绝佳选择。山月跪在大殿内,一字一句一行一页地背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说真的,背书对她来说,不是一件难事,可这经书短短两百多个字,实在是太难背。虽然嘴上一字一句认真读认真背,可这些字仿佛沾了忘字诀,读过就忘,这已经是今天读的第180遍了,还是没记住。山月心内有点毛躁,想把书扔了,看了看三尊庄严肃穆的佛像,还是虔诚的把书合上,对着佛像合十参拜一下,退出大殿。
远处走来一个纤瘦的身影,山月站在菩提树下仰望月色,莫名的一股幽怨在心底滑过,脸颊一凉,山月用食指一抹,竟然是眼泪!
彷佛被鬼神选中,山月心内惊慌失措:“眼泪?!难道空气中有看不见的谁在对着我掉眼泪?!”
山月左顾右盼,寻找一番,那个纤瘦的侍女刚好站在山月身后,带着一脸甜笑。
“寂寥,你没事吧?”
山月反应了一下,“你……在叫我吗?”
那侍女愣了一下,这除了我就是你,不是叫你,难道还能叫我自己吗?!
山月忙害羞挠了挠头,连声抱歉道:“我没事儿,请问你是?”
那侍女依然甜笑温柔回答道:“我叫许清宛,我看你自从来了菩提院,就总是孤单一个。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交个朋友吧。”
山月没想到,竟然有女子主动跟她做好朋友,她面上保持着笑容,脑海里却已活动一番,她虽然看起来人畜无害,温柔恬静,但她心里最清楚,她不是那种随便与人做朋友的人,她对人总是藏着三分疏远,永远对人保持戒备,哪怕是最好的朋友,她也会在心底留有一分距离。
“好啊!你应该是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山月嘴上应着,心里却藏着十二分的戒备。
“寂寥,你从哪里来啊?”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一醒来就在菩提院了。你呢?”
“我?我是从小就进来菩提院,六岁就在院里干活了,到现在已经七八十年了。”
山月看了一眼许清宛,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心里暗暗惊道“七八十年?!可是你看起来不过人间女子二十岁左右的样子,这里难道都是妖怪?!”打量了好一会儿,面上露着浅笑,道。
“怪不得,你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干净气质,看着就很舒服。”
“寂寥,你身上也有一种特别暖心的气质,看着就让人觉得很安心很温暖。”
有朋友陪着说话,虽说是礼尚往来的敷衍,山月心里的那点幽怨切切实实被冲淡了许多。她也没心思想着刚才那一滴莫名眼泪的事情。聊了好一会儿,晚钟敲响十二下,许清宛起身告别,两人约了下次一起下山,山月又回到大殿内背心经。
山间清净,雾霭山岚,流云飞霞,山峰叠翠,真是观之不尽,沉浸其中无法自拔。眼看着无忧给的期限还有一天,山月背的焦虑烦躁,她是最不愿意轻易服输,越是焦虑,越是告诫自己要冷静,一页一页背下去。早饭时,许清宛给她端来小粥馒头,她吃两口就埋头背经,现在已到午时饭点,她背的头昏脑胀,想去找许清宛。刚走到厨房,便偷听到里面有侍女说悄悄话。
“哎,你说寂寥到底是什么身份,才来三月就可以做祭神的侍女,我们在这里做了这么多年,也还是个打杂的。”
“谁知道呐!听说祭神神秘莫测,从来没有侍者见过他的真实面貌,之前所有的侍女都莫名消失了,寂寥估计也很快就会消失的。”
山月听到自己很快就消失,脚下一软,膝盖磕在门上,痛的她龇牙咧嘴,趔趄着走开了。回到自己寝房内,端起桌子上的茶壶倒上一杯茶,给自己压压惊。只是越想越不对,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是谁,怎么来的这启月国,之前在书馆里发生了什么,这些她都不清楚,怎么能消失?!
不行!她必须要逃跑!绝不当这鬼祭神的侍女!
不行,那个岚风看起来很厉害,好像也逃不掉吧……
山月思来想去,只有一条路,把经书背会,等无忧来,问个清楚,说不定他知道呢。
山月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背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三天时间已到,山月一大早跪在大殿内,虔诚的合十礼拜,既害怕又期待无忧早点过来。她刚参拜完佛像,无忧已站在她身后。
“经书背会了吗?”
山月被这突如其来得询问吓了一跳,强装镇定,跪在蒲团之上,转身看着无忧,他依然一身玄衣,面容冷峻,不容侵犯。
“当然背会了。”
说着山月自顾自背起来,虽然有些磕磕绊绊,好在终于全部背下来了。
无忧面无表情,道:“这只是开端,后面还有《地藏菩萨本愿经》《金刚经》《妙法莲华经》等。”
管它后面还有什么经,保命要紧!山月反应奇快,一把抓住无忧得胳膊,生怕他会立马消失,无忧被山月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你!”
山月死死抓住无忧的胳膊,整个人像是挂在无忧胳膊上。
“我也不想这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放开你。”
山月其实最害怕与人肢体接触,她这一举动鬼知道是耗尽多少勇气,可是为了活命,她必须如此。
无忧在这两百年间,从未与谁肢体接触,就连月泽都未如此举动,转念一想,月泽也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无忧也不知道,按照他以往的行事风格,对于这样的举动,他应该一掌劈开胳膊上挂着的山月,此刻鬼使神差,他反问一句。
“什么问题?”
“祭神在哪里?”
无忧顿了一下,道:“你找祭神?”
“我听说做他的侍女,会无缘无故消失,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我不想消失的不明不白,我不想给他当侍女。”
无忧不知道她是从哪听来的这种谣言,觉着好笑,嘴角刚上扬,心头封印传来撕裂的痛,无忧另一只手猛挥衣袖,消失,山月咣当一下掉在地上。